黄昏时分,府里开始有宾客前来,远远听到人声鼎沸。锦夜来到遗珠苑,他依旧穿着红色的衣服,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两个往那一站,跟两个利是封似的。
他看到我时微微怔了一下,抬手为我将鬓边的珠花带正,目光中有抹朦胧的温柔,“红色的衣衫很配你,比园子里的凤仙花还要好看。”
他第一次这样和颜悦色地称赞我,让我颇不适应,我还是习惯冷冰冰,骂我脑子不中用的那个锦夜。
我随他一起来到府中的明珠堂,人群蜂拥而上,一通狂轰滥炸,说不尽的恭喜,道不完的祝福。一群人同时说话,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整个大堂里人声鼎沸,吵得我脑袋嗡嗡直响。
锦夜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左右分开,我们走到大堂前面平台上的主人座位处,锦夜拉着我的手坐下,台下的众人方归了座位。我这才看到,金碧辉煌的大堂中摆放着二十张大圆桌,每张桌前都坐满了穿着官服的达官显贵和有头脸的太监公公。人人脸上都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貌似比自己娶媳妇还由衷地欣慰高兴。
觥筹交错,把酒言欢。我觉得这种形式跟现代的婚宴颇为相似,一对新人在人前露一小脸儿,吃顿饭热闹热闹就礼成了。唯一不同的是,现代婚礼是新郎新娘各桌敬酒。而如今是大家上前给我们两个敬酒。
精美的菜肴换上撤下,看得我眼花缭乱。梳妆了一下午,这会儿我也饿了,我无心去理那些溜须拍马的人,索性自顾自地吃将起来。来人敬酒,不过虚举一下杯子,连头都不用抬。我也根本记不住这个尚书,那个侍郎的,貌似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到了锦夜面前全都一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神色。
锦夜吃得很少,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喝醉了才好,我也怵头晚上的“洞房花烛”。
不敢想,还是别想了,想了要吃不下饭的。
我正在跟一碗鲜美的鱼唇鏖战,就听下面一人高声说道:“祝锦大将军和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声如洪钟,跟平地里一声响雷似的,生生将满堂的嘈杂压了下去。
跟个太监早生贵子,真当我是圣母玛利亚啊!
我一分神,一块鱼唇没嚼就被我吞了下去。我从碗上抬起头来,见到下面一个身穿藏蓝色官服的人,貌似官位不高,手持酒盏,昂然而立,一脸的鄙夷和视死如归。
大堂里瞬间鸦雀无声,此时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其余堂上众人跟被定格了一样,都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夹菜的依旧拿着筷子,喝酒的端着酒杯,谁也不敢动。大家面面相觑,气氛异常诡异尴尬。
我放下手中的碗,又偷窥了一眼身旁的锦夜,见他此时目光阴狠,面罩寒冰,周身散发着一股暴戾的杀气。堂内本无风,他红色的衣袖却轻轻摇摆,连他面前桌上的红烛也似被风吹到一样狂舞起来。
说实话,虽然我心中佩服那敬酒的人是条汉子,敢当着众人如此一针见血地奚落锦夜,实在需要过人的胆量。但是却又不禁替锦夜难过起来,这可是锦夜的死门啊!如此血淋淋地被人揭开,胜过任何的羞辱。
锦夜虽然恼羞成怒,却也不好在他自己“大喜”的日子当堂发作,杀人泄愤。不过他看向那人的目光已经跟看个死人无异。
现如今我的身份很是难堪,跟锦夜属于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那人奚落锦夜,却也将我捎进去了,因此我也是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在众目睽睽之下,恨不得有道地缝儿钻进去。
正在不知如何收场之际,突然,一个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台来,扑在锦夜脚下,两眼含泪:“父亲大人,儿子终于盼到这一天了。”说着纳头便拜,喜极而泣。
马公公!
马公公拜完锦夜又转向我。我看到他那张涕泪纵横的大饼脸,从心底泛出恐惧,有种想要跳起来逃跑的冲动。
还没等我站起来,他已经一记响头磕在地上,仰起脸时,面上带着如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且惊且喜的神色,流泪欢呼道:“母亲大人!”
我彻底被雷倒了。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贵子”,心中哀鸣,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这辈子嫁个太监不算,还白捡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活脱脱的一出闹剧,却也解了堂上的尴尬,人们又恢复歌功颂德,献媚讨好,一时间库公公那样的孙子们也过来磕头,生生营造出一幅子孙满堂的繁荣温馨景象。
我再无心扮演这个老祖母的角色,满桌的美食也失去了魅力。锦夜也是意兴阑珊,神色倦怠。堂下众人,除了个别祝我“早生贵子”的人之外,其余人等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于是纷纷起身告辞。几百人陆续走了大半。刚刚喧嚣的大堂,此刻安静了许多。
满桌的狼籍现出繁华后的颓败,锦夜坐着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大堂的门口。虽然他没有动,我却敏感地觉察出他周身的气场都变了,挺直的肩膀松弛下来,冷峻的神色也变得妩媚柔和,唇角微扬,似一江春水般的温柔。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门口的光亮处是一抹白色的身影,身后无尽的夜色漆黑如墨,更衬得那人白衣胜雪,不染纤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