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雲仔瞳孔一縮,臉上閃過一絲懷念,隨即平靜下來。雁王似乎也不在意,提了這一句後便轉向岳靈休,說了幾句讓他不得不先離開,直到此地只剩他們倆人。
目送岳大哥的背影直到消失,雲仔也不在明白人前掩飾,那顯得太愚蠢「雖然這麼多年過去,已經不能叫你小鴻了,但你是怎麼知道的?」
兩雙金色對視,相似又相反。一人一身令人心生溫暖的色調,另一人卻即使身穿紅色,也只人讓人感到冰冷。
「呵,看來你的腦袋大小仍是化形前的樣子。」上官鴻信嘲諷道「你憑什麼認為別人查不出來。」
「就憑那個男人懦弱到不敢讓人知曉妻子的存在!」被刺的雲仔不悅道,這份怒氣不是針對雁王,而是冠冕堂皇著保護實則懦弱虛偽的傢伙。
「哦?」上官鴻信看著眼前似乎比自己年少的藥師,嗤笑了聲道「十年前,上官玄鷗力排眾議,執意與一名烏姓女子,同時將大部分的親信派出羽國。」
雲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只聽雁王持續敘述她離開羽國後,不知道也不願意打聽的事。
那個人…那個人居然……?
「大部份的人認為玄鷗皇叔是為了拓展國外的勢力,卻不幸受挫,卻也有少部分的流言,認為皇叔是在搜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下落。」上官鴻信道,盯著藥師的反應「因為失去大部分的得力手下,加上有心人利用了流言佈局,最終率先落敗於內亂之中。」
雲仔雙手開始顫抖,垂下的頭看不清眼神,卻能聽到冷冷的笑聲由小漸大,幾近歇斯底里「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活該啊,該說天道好輪迴還是求仁得仁?便宜他了!那麼,那人最後的下場怎麼樣了呢?」
只聽藥師話語帶上了如此濃厚的惡意,在瘋狂的笑聲後,聲音並不響亮,最後一句的語氣甚至最後可以說是甜美的,卻令人不寒而慄。
雁王只是看著她,眼裡不帶有憐憫,只是漠然。
「怎麼?是跌落谷底打入冷宮還是身敗名裂發配邊疆?」雲仔催促地問道,和平時的樣子大相逕庭。
上官鴻信一字一句道「皇叔遭人設計,毒入肺腑,狀似瘋癲,最後被人看見出現在霓霞之頂後不再出現,屍骨無存。」
——!!
不、不可能!那個人怎麼會……
雲仔震驚地大退數步,一時似乎沒聽清楚上官鴻信的話,然而最後一句卻反覆在腦中重複了數次。
屍骨無存——
不、不……這不是更好嗎?比起她期待的更完美……可是…毒入肺腑、狀似瘋癲、屍骨無存……不對!他、他怎麼可以這樣輕飄飄地就消失了!?鴉玖故意隱瞞嗎?所以不把她的消息傳遞回去?可是她還沒親眼見證,他害了娘親那麼多,怎麼可以這麼簡單就死了,怎麼可以——!
居然死了嗎……哼哼哼哼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雁王看著雲仔的表情越來越狂亂,顫抖地雙手覆上了臉龐,激動下洩露地氣音與笑聲不停從掌下鑽出,直到毫無聲響。
拉鋸到了極限,反而安靜了下來。
雁王靜靜地等待,他知道已經成了。
雲仔緩緩地把手放下,表情與方才截然不同,笑得極為溫柔,金色的眼眸彷彿盛著日光「小鴻,多謝你了。」
「初次見面,閣下該如何稱呼?」
「哎呀,本師還覺得自己模仿的這愚蠢的笑容不錯呢~」雲仔嬌柔地掩口笑道,眼裡的日蝕透露出邪氣,氣質翻天覆地的變化,也與眼前的人更像了「稱呼隨意囉,本師很平易近人的,想叫堂姊也可以哦!。」
拋了一個媚眼,見雁王不為所動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玩得開心,和雁王兜起了圈子互相試探。
──上官鴻信正要開口,沒想到雲仔的表情又是一陣掙扎變化,最終變得疏離而有禮。
「是在下失態了,多謝殿下告知故人消息。」
「哦——?」上官鴻信真得意外了,仔細打量著藥師,輕笑道「何必如此生疏呢,堂姊?」
明明已經被侵蝕的那麼深,還是守住了嗎?
「殿下還是叫我雲仔吧。」藥師歪了歪頭道,神情十分正常,彷彿真正在不好意思,畢竟自己如今看起來比對方還小。
是自己第一反應便相信了雁王的話,心神震盪下被奪了主權,不能全怪他人。但既然決心要比拼意志力,她可不是那麼容易被打敗的。只是,在剛剛的爭鬥中,缺舟先生留下的防護似乎已經全然消失了。
那個人的事情,如果沒有親眼見證,她是不會相信的。
「拜鴆罌粟為師,結交俏如來和赤羽信之介,又讓中原苗疆天門皆欠下人情,連海境都有救了欲星移的一份功勞,你倒是步步為營。」還是他小看了這位天真的堂姊。
聞言,雲仔的表情仍是平靜,沒有出言反駁或承認,只是隱約間帶點陰暗。
「照殿下所說,上官玄鷗只參與了初期的羽國內亂便落敗,那時的小鴻應該只是皇室邊緣的皇子。」對細節不該知道得那麼清楚。
「找到人為的痕跡,很難嗎?」雁王意有所指。
「是策天鳳發現的吧。」雲仔此時竟微微笑了,笑容中帶上了邪氣,眼裡因為羽國往事被翻出而洩露出一抹恨意,轉瞬即逝「但他也只能彌平內亂罷了。」
雁王挑了挑眉,順著她的話繼續「所以你找上俏如來。」
「我可是誠心地和友人交好啊~」這話說得和以誠待人的溫皇相似至極。
「哈——!」
眨了眨眼,金色恢復了一貫地溫暖善意,指尖微微擦過袖口,又自然地放下。
「殿下找上我,應該不只是為了講個故事吧?」雲仔看著小時候的玩伴,如今整個脫胎換骨後十分陌生的雁王。
「若我說,要帶你離開這個牢籠呢?」
雲仔一愣「牢籠?這裡可是還珠樓啊,目前最安全的所在。」
「你很好,所以我改變主意了。」上官鴻信道,語氣堅定而有力「妳這樣的人不該因為一點懷疑便被軟禁起來,妳的能力被俏如來糟蹋了。」
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實被捅了破,雲仔無法反駁,嘴角的笑意都顯得黯淡,被心懷不軌的小鴻刺激的心裡更加冰冷。
沒想到雁王卻似乎因為雲仔搶回主導權的表現而欣賞她一樣,靠近她輕聲道「妳相信俏如來又得到了什麼?破滅的金雷村和黑水城?被師叔算計至今未醒的巫女?還是救了人卻遭受懷疑避之唯恐不及?妳認為為什麼溫皇和其他人都不出現在你妳面前?」
「——妳明白吧,墨家鉅子沒有心,只懂得利益最大化。」上官鴻信在她耳邊低語「現在的你對他來說威脅已經超越了價值,你說,他表面上的溫情還能維持多久?」
「……俏如來不是那種人。」雲仔握拳緊了緊「這樣挑撥離間,你想要我背叛?」
「帶妳離開這不公平的禁閉而已,只有我有能力繞過溫皇。」雁王輕笑,這一刻眼眸裡的日落竟和雲仔那麼相似「俏如來不是好的戀愛對象,妳值得更好的對待。」
提及了尚未告白的情意,雲仔的臉頰不可控制的一紅,還在想著上官鴻信是怎麼知道的,便感受到背後傳來輕拍的力度,又是一愣,忘記了後退。
雁王的視線掃過不遠處,隨即低頭在雲仔手裡放了斷雲石「給妳考慮一天的時間,這是禮物,失去了武器,你如今正需要。」
被說中,自己的斷雲石被留在了黑水城找不回來,原本想拒絕的話被堵在了喉嚨。
「如果妳下了決定,妳知曉該如何尋我。」
直起身,雁王的態度溫柔地不可思議,雲仔明知有假,但他字字誅心,加上不知真假的消息亂了心神,雲仔只能心煩意亂地握著手裡的斷雲石,看著雁王不驚動任何人地到來又離開還珠樓範圍。
*
雲仔站在還珠樓門口許久,久到看著日暮日落,天邊橙紅的陽光漸漸灰暗下去,才如夢初醒地收起斷雲石,準備回房。
差一步便要跨界了。
不可以,她還要把烏祭好好地鎖在安全的地方,也不知道烏祭怎麼知道這裡會沒有還珠樓的人。
不過好在,她快贏了。
恰巧,雲仔回過頭時,就看見俏如來站在不遠處。
「俏如來!」藥師眼睛一亮,奔過去笑道「你回來了?」
然而,俏如來卻退了一步,這個動作讓雲仔頓了頓,停步而茫然地看著他。
——「雲姑娘,妳到底是誰?」
疏離的語氣、警惕的眼神、戒備的試探,雲仔從來沒想過面對這樣的俏如來,即使知道溫皇在懷疑自己,也下意識地信賴俏如來不會對她心生戒備。
可是這一刻,雲仔曝露在俏如來陌生的眼神下,只覺得彷彿身處夢中,虛幻地不可思議。
「俏如來……?」
疏遠的稱呼讓她驚慌。
「對錦煙霞姑娘動手,是雁王與妳的共謀,還是妳身體裡的另一位!?」俏如來厲聲質問。
電光石火間,雲仔驀然回頭看了眼剛剛雁王站立的位置與角度,正是聽不清卻看得明白的距離,頓時全身如墜冰窖。
殿下…是故意的?俏如來看到了多少……?
——足夠多了,包括雁王在最後拋過來的挑釁。
連番堆砌下,種種被提起的懷疑與證據搭上了鏈疊成了塔,成了欺騙的佐證,此時的藥師在他眼中是那麼的陌生。
「我……」雲仔百口莫辯,只能本能吶吶問道「……錦煙霞想起來了?」
這一句單純脫口的反問,將她推入了深淵。
「雲姑娘。」越過了線,那份能力就是威脅所有人的存在,俏如來冷漠道「缺舟先生曾說妳身負仇恨,一個金雷村的藥師能跟誰結仇?是因為和雁王有關,所以才刻意和我和叔父結交嗎!?」
雲仔連忙搖頭「不是!我沒有……」
為什麼會誤會?怎麼辦?要怎麼解釋?仇恨是真,可是和雁王完全無關啊!結交是有,但她怎麼可能對義父或俏如來做出什麼不好的舉動!?
可是……
錦煙霞的記憶確實是她做的,不是烏祭。
雲仔努力想證明自己的清白,但同時,卻有個細細的聲音從心底鑽出,啃咬著心臟。
她終於恍然,她做下了多糟糕的選擇。
「六絕禁地去二時妳都『巧合』參與了,是雁王給你傳遞的消息吧。」俏如來沒有聽雲仔辯解「金雷村覆滅…妳竟然真得能狠下心破壞村子!常欣昏迷了妳就不管照顧妳多年的村民了嗎?」
「那真的是……」巧合啊!
然而金雷村被魔軍進攻時雲仔本在千里外,烏祭尚沉睡在血脈中,因此俏如來肯定那次的參與完全出自於雲仔的自主意識。或許是記憶傳承,又或是血誓的推引。因為靠近了元邪皇,烏祭才會甦醒,而救下的錦煙霞,原本也該是追隨元邪皇的部下之一。
藥師兩邊的血脈都有相助元邪皇的理由,甚至俏如來也發現了,與勝弦主相同,雲仔從來都是喚邪皇這樣帶有尊敬意味的稱呼。
他以為的雲仔,究竟有多少是刻意誤導演出的假象?
「俏如來,你聽我說,我留在還珠樓就是為了鎖住烏祭……」
「我不相信妳。」
宛若宣判,短短五個字堵上了雲仔著急著辯解的聲音。
靜默了數秒,意識到了什麼的藥師更慌了,但仍是執著地想傳遞出心意「我沒有想傷害你!我沒有——我、我心悅你啊!」
告白在激動之下脫口而出,雲仔上前一步想靠近,卻不得不停了下來。一時間千言萬語都急煞了車,如梗在喉。
——一把古樸的寬劍抵在她喉前。
劍上鋒銳的氣息驚起皮膚上的寒毛,對魔族的特殊壓制帶來迫人的威壓,毫不留情地刺向目標。但她沒有被劃破任何一道皮,只是感到很冷、很冷……
……很…冷。
「雲姑娘。」俏如來手持墨狂,漠然而堅決地隔開了倆人的距離「請自重。」
一瞬間,有什麼破碎了,在光輝燦爛的眼底。
沒有疑惑,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
只是眨眼間地變化,無聲的閃電劃破了靜寂的夜空,溫暖的晨曦消融於夜色,彷彿凛冬瞬息壟罩冰封了大地,不再有任何溫度。而潛藏在大海深處陰影,終於破出了水面。
——「原來,是墨家鉅子啊。」
烏祭輕聲道,舒展的唇邊勾起一抹邪意與惡意「真是陰魂不散呢~」
哪怕是千年後,也要阻礙邪皇的偉業,還來招惹他家的小崽仔,真是討厭的小蟲子。
俏如來沉默不語,緊盯著氣質邪氣的藥師,眼睛不愧是靈魂之窗,只是一個眼神變化,就與過去徹頭徹尾的不同。那雙眼,比之雲仔更與雁王神似。
她不是雲仔,俏如來不能更清楚地認識這一點。
「烏祭前輩對墨家先人記憶深刻啊。」握緊了墨狂,俏如來冷冷道「不知是吃了多少虧,還沒飽足嗎?」
「墨家還沒被自己人毒死還真稀奇。啊,本師都忘了,小崽仔說你們搞了內亂,沒剩幾個人啦~」烏祭掩唇嘲諷地笑道,眼尾勾起了媚意,卻更加冰冷「現在又把小崽仔餵給本師當養份,如此狠心,真不知道誰才是魔類呀?」
墨狂幾不可視地微微一顫。
他是墨家鉅子,是尚同會盟主。
是天下人的俏如來。
「去蕪存菁,留下的墨家精英更團結了。而變作背叛了元邪皇的人,只有積存了千年的臉皮,才敢站在元邪皇的身邊吧。」
烏祭雙眼一瞇,哼呵,禿驢。
「靠這麼近,就不怕我對你的記憶動什麼手腳嗎?」烏祭誘惑性地勾了勾手指,毫不遮掩侵略性的視線,甚至可以在致命處來回打量「雖然邪皇不在意弱小的雜流,但魔軍不會介意多一顆鉅子的人頭。」
按照墨家一貫黑漆漆的德性,想必也能得到不少重要的情報吧。
「所有能量都需要媒介才能傳遞,如大智慧的功體也需要鐘聲作為傳遞的手段。有墨狂的克制,你必須卻無法觸碰到我,又有何懼?」俏如來無畏道「再說,溫皇前輩就在內中,若是動手,你毫無勝算。」
「可是……」烏祭刻意模仿雲仔的樣子歪了歪頭,眼波卻流轉著惡趣味「我現在只是半魔啊!」
出手如閃電,在俏如來反應前,藥師瞬間扣住了他的手腕,推開了墨狂。俏如來只見熟悉的面容逼近,恍惚間就是一痛!
唔!
憑著體質硬挨了一劍,得手了的藥師瞬間張開翅膀,遁上了半空,笑得十分張狂得意。
【——!!!】臉爆紅,又氣又羞,前所未有的動搖。
「哈哈哈哈哈哈!」烏祭狂笑,舔了舔唇,為嚐到的腥味而笑得滿意「多謝款待!再會了,小鉅子~」
明白以雲仔的身體戰鬥並無勝算,面對有誅魔之利的鋸子,烏祭當機立斷地直接離開。不過,臨走前當然要留下點禮物。
【如何?滿足小崽仔的心願了吧?呵呵呵呵~】感受到被驚起的小雲仔又沉了下去,烏祭笑得好不快樂。
而被強吻的人輕輕擦去嘴角的腥紅,任由墨狂上的血跡向下滴落,目送著褐色的翅膀飛離,與唇邊的呢喃一起,消失在夜色的掩護之中。
「雲仔……」
衣襟下隱隱散發著淺綠色的光芒,被探向胸口的手按息,讓心率加速的溫軟觸感卻還殘留著。
史精忠拉起了帽兜,讓夜晚更深沉的陰影遮掩了面容,獨自佇立在月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