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
时间似水。
秋天又来了。
昨晚下雨了。
北方的秋雨绵绵,飘个没完没了。
那天早晨,又下了一整夜的秋雨。对于我的工作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雨水冲刷下来的尘土和秋风刮扫下来的落叶,给自己增添不少的活儿,不仅让我冒一身臭汗,还外加一个钟头的工夫,才把那段路收拾利整。但哪知道,我蹲在马路牙边要喘息一会儿,一辆黑光闪闪的小汽车从我身旁疾驰而过,溅起路边一汪积水,宛如瀑布一般,淋我一脸一身。
“操你祖宗!”
“操你祖宗!”
我大怒,扯着嗓子连骂两声。
人世间,坏的东西扩散得万分迅速。
比如一坨屎,老远地方就能闻到那股臭味。
毫不意外,我身上的臭味伴着那一声怒骂,并且以超越声音的速度,追上那辆已经狂奔过去的车,熏着了坐在车里几个小混蛋,还未等我擦干净脸上的脏水,只听吱嘎一声,急速掉头开回来的车子已停在我身边。依照习惯,我下意识地看眼车牌号码。但是,当我一看到红色“GA”黑色号码时,便知道不好,自己摊上了事儿,惹着了几个不该惹的人。
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还是赶紧逃吧!
上面念头一闪,下面脚丫子也行动起来。
少时尿出三尺远,
老来却要潲鞋帮。
时不待我,我已经烈士暮年,只有一双老腿残足,哪还有多余的力量,岂能逃脱出几个年轻人的魔掌。结果不言而喻,没跑出几步的我,便被人家按倒在地,挨了一顿痛扁。
岁月知松柏,
患难见真情。
关键时刻,马路对面的黄大姐冲过来。
黄大姐不是别人,就是我第一天上班时,和我打招呼那个又高又胖的大娘们。没想到她的胆子挺大,遇事敢向前。只见她一边拦着那几个人,一边扯着苞米茬子的嗓子叫嚷。
“打死人啦!”
“打死人啦!”
也许是黄大姐嘹亮的呐喊,震慑住这几个狂妄之徒。或许是我适时终止激烈地反抗,使他们丧失继续耀武扬威的动力。再不就是围观的人多了,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且不管哪一种原因,事实上我得救了。在一个人踢了我一脚、一个人打了我一电炮、一个人冲我啐了一口吐沫、一个人骂了一句“该死不死的老东西”之后,他们便集体息兵、扬长而去。
黄大姐拍拍我肩膀:“还能站起来不?”
众人目光中,我身子一挺,站起来,还揉两下脑袋。
黄大姐说:“喊120还是报110?”
我答非所问:“这几个小子儿不像是警察?”
黄大姐说:“哪来的警察,就是几个混小子儿。”
我说:“挂的可是警牌啊!”
黄大姐说:“挂警牌的车多去了。”
我想一下说:“备不住是偷来的牌子?”
黄大姐说:“你真是个傻子,难道不会开他爹的车!”
我又想想也是,就像我曾经继承我爹的职业一样。
便说:“嗯,我是有那么一点傻。”
说完,又嘿嘿地自嘲一笑。
卖呆的人见我笑了,感觉没热闹可看,大多散去了。
黄大姐却叹道:“唉!你这人忒有点那个,谁都知道啥人不好惹。你有没有听说过,现在是没钱的人怕有钱的人,有钱的人怕不要命的人,不要命的人怕有人保命的人。”
我摸摸有些酸疼的鼻子,问:“啥叫有人保命的人?”
黄大姐一听,顿时上来精神头,兴致勃勃地说:“你连这个都不懂?有人保命的人就是那些当大官的,白天有一堆警察前呼后拥,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有武警站岗放哨,就算你真不要命也没屁用,还没等你挨着人家的皮毛呢,你自己脑袋掉在地上都不知道咋掉的。”
我说:“只怕保命的人真到保命的时候,恐怕那命也保不住了。”
这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一声:“说得好!”
好熟悉的声音,我肯定在哪儿听过,尽管音质里有几分嘶哑。待我顺声一看,却见到一个留着三寸长发的人,几乎挡住大半张脸,露出两只怯生生的眼睛,直盯盯看着我。
我迷糊地问:“你是?”
那人道:“你不认识我啦?”
说着,把盖在脸上的头发往两边一拨。
我惊道:“你是小孟!?”
小孟呵呵笑了:“看来我还没有饿脱相啊!”
我打量他一番:“你几年没吃饭?人都变成了一个烟袋锅。”
小孟说:“没那么夸张,昨晚我还吃一个馒头呢。”
我随口道:“饿不?”
小孟说:“咋不饿呢,肚子嗷嗷叫了。”
我多了一嘴:“要不我请你吃一顿便饭?”
小孟眼睛一亮:“好哦,让你破费啦。”
嘿嘿,我下意识地摸摸兜,才知道没带钱,转脸看着黄大姐。
黄大姐和我一块工作多年,她已经了解我,悄声说:“我兜里有。”
……
我怀揣黄大姐手中的伟人票,带着小孟走进一家饺子馆。
在扫马路的几年间,我又结识一个暖胃的好地方,正合我的口味,饺子酒。饭店老板姓铁,一脸大胡子,正宗***后裔,据说祖传三代秘方,做出来的羊杂碎味浓口香。我要了两碗炖杂碎,两盘水饺,外加两杯老白干。小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偷偷瞟我一眼。
我说:“够吃不?”
小孟到不客气说:“咱吃吃看。”
饺子上来了,他闷下头,连吃几个饺子。
我说:“慢慢吃,咱先喝一口。”
小孟举起酒杯,“咕噜”一声,喝进半杯酒。
我说:“嘿嘿,酒量见长啊。”
小孟说:“呵呵,让你见笑了。”
我说:“喝口汤压压,很爽口的。”
小孟“吱溜”喝两口,吧嗒吧嗒嘴说:“真香!”
我说:“那你就多喝点,不够再上。”
小孟说:“好久没吃这么顺口的饭菜。”
我说:“你多吃点,一顿饺子我还请得起。”
酒过三巡,小孟来了精神,焦黄的脸也着上红色,只是声音有些低沉,不乏感慨,充满感情地说:“下岗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请我吃饭的人,兄弟我在此真心的谢谢你。”
我不知所以,忙说:“千万别客气,我们好歹也做过同事。”
小孟目光闪烁,不好意思说:“想想过去,我做了些对不住你的事……。”
我立刻打住他的话头:“闭嘴!别跟我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小孟望着我,翕动着嘴唇,似乎有好多话要说。
于是我说:“厂子早黄铺了,人也散了,过去的生活不在了。”
然而,小孟已经陷入那个情境里,一时半会儿还拔不出来,他继续感慨道:“他妈的我们咋那么点背!啥倒霉的事都让我们摊上啦!原来我还以为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国家也属于我们每个人的,等我熬到中年没有退路的时候,我们都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说:“国家没了,就回自己家呗。”
小孟说:“我自己的家也没了,回不去啦。”
我一惊:“咋回事?”
小孟叹道:“媳妇没了?”
我说:“是意外还是得病?”
小孟说:“人没死,跟人家跑路了。”
我说:“你们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
小孟说:“儿子也和他妈一块跑了。”
我惋惜说:“看看你,咋会混成这个样子呢!你比我心眼儿多,活儿也比我好,走到哪里还不混一碗饭吃,不至于像我这般可怜不是样儿,沦落到靠扫马路捡垃圾活着。”
小孟说:“哎,就是因为我心机太重,要是像你那样傻了吧唧就好了,也不会有那么多自尊心,老婆磕碜几句就磕碜几句呗,拿我不当人就不当人呗,好歹能凑合过下去。”
我说:“要想生活过下去,脑袋就得有点绿。”
但说完,自觉失口,又道:“大丈夫能伸能屈嘛。”
小孟倒没在意,叹道:“唉!我不好面子就好了,老板骂几句就骂几句呗,也不能骂掉一块肉、一层皮……。唉,要是我没这么一点手艺也好了,像你一样认命,也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一堆臭粑粑,既使地上没我这一坨大粪使劲儿,庄稼照样会长得壮壮的……。”
我再次打断他的话:“你现在明白也不晚啊!”
小孟说:“晚了,晚了,现在干不动了,我没那个体格啦!”
说着,他突然伤心起来,竟然掉下两滴眼泪。
我那颗心虽硬,却受不了小孟这个样子,心里也酸溜溜,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趁着他上厕所方便的时候,就起身走到吧台,和老板结了帐,便借着他的尿道悄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