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在延续生命中,吃饭是一件头等大事。
我们从小为吃饱而努力,学习过南泥湾的故事。
自力更生,
丰衣足食。
这就是在革命生死存亡时刻,毛主席发出的伟大号召。
现在到了事关我家生死存亡的时候,不但毛主席的伟大教导激励着我,我爹过去的苦难故事也鼓舞着我。只是我和我爹不尽相同,在那个饥饿昏暗的年代,孤苦伶仃的我爹,他为一个人而活着,只要从一条疯狗嘴里夺回一块骨头,就能够延续他“卑微”的生命。
但在今天,我肩上的任务是多么艰巨和繁重,需要从四条疯狗嘴里夺回四块骨头。毫无疑问,第一块属于我娘。第二、三块属于高粱红和清明娘俩,剩下最后一块才是我的。我非常非常的明白,深知自己身上拥有的两把刷子,知道这不是一件轻松有把握的活儿。
离我家不远,千八百米的路,有条“裤子”形状的马路。在臊哄哄裤裆那旮旯,围成一块三角形空地,俗称“三角地”。每天早晨,这里聚集的全是从狗嘴里夺骨头的贱人。
还未走到那地方,我就见人头攒动,影影绰绰,噪声鼎沸。
大多是一些衣衫不整的汉子,他们往复窜动,几乎人人手中拎一个牌子,有一、二人还挂在自己脖上,就跟自己在斗争自己一样,只差戴一顶尖尖的高帽。但不同的是,牌子上面写的不是人名,而是各种行业的技艺名称,“电工”、“瓦工”、“力工”、“木工”、“水暖”、“刮大白”、“通下水道”、“抡大锤”、“擦玻璃”、“钟点工”……。一言以蔽之,除了你和老婆在床上干的那点活儿,生活中的哪样活儿都有人帮你大包大揽。
有道是:
如蚁附膻。
蛇鼠一窝。
一看见这么多讨饭吃的贱人,我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于是,我就近在树荫下,咣当一声锁上自行车,便兴冲冲奔人群中走去。嘿嘿,还未等我靠近他们,人们纷纷向我靠拢,就跟抢不要钱的东西,呼啦一下子把我围在中间,东一声西一语,南腔北调,寻问我要找干啥活的人。显然,他们把我也看成一个雇人的老板。
我卖个关子说:“有一个大活,就怕你们干不了。”
有人回应:“啥大活?只要不是老娘们那活就成。”
有人附和道:“除了这底活就没有老爷们不能干的活!”
人群中爆发一阵笑声。
我嘿嘿笑了:“我和你们一样也是来卖身的。”
有人戏谐道:“啧啧,可惜你那旮旯没那二两肉!”
有人嬉笑:“咋没有?后面有一个坐地炮嘛!”
人们立刻又是笑声一片。
然后,便摇头晃脑的散去。
但我忽然看见,散去的人群中,有一个矮小枯干、像个猴子的小男人,他没有动,反而向我走来,距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眨巴眨巴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几个来回。
“小兄弟看啥?”
“哥哥脸上长花了?”
我盯着他,有些疑惑不解。
“大哥好奇怪哦!”
“你脑子没啥毛病吧?”
他看着我,有一点不好意思。
“呵呵,还真有点小毛病。”
“你知道不?我是一个傻子!”
我嘿嘿一笑,多少有带点自嘲。
“照哥哥这么一说,我懂了。”
“呵呵,只要哥哥不逗我玩!”
他也嘿嘿笑了,不过说得很认真。
“你看我傻吗?!”
“你看我真傻吗?!”
我立马沉下脸,也没有了好声音。
但他并不打怵,依旧冲我嘚咕嘚咕。
先说:“一个不傻不苶的人会穿利索站这儿?”
又说:“大哥啊你不会真以为这儿是窑子街吧?”
我不由低下头,环顾一下自身,不觉笑了,感觉人家骂的真对。自己披件新夹克衫,穿条水墨兰牛仔裤,利利整整往地上一杵,确确实实就是个傻子,哪像一个干活儿的人!
于是我说:“你小子儿说得对,我回家换套衣服去。”
他指指自己胸前的牌子说:“再戴个这样的物件就更像了。”
说来也巧,当我刚要抬脚离开的工夫,迎面晃过一道白影,随即白影闪过,驶来一辆白色面包车,伴着嗷地一声刹车,车子打了一个立定,车身还像男人射精一样抖动两下。
又是“咣当”一声,车门打开了,跳下来三个年轻男子。
第一个人牛哄哄,敞着衣怀,露出两块厚厚的胸肌,还故意冲我们扇呼两下衣襟。第二个人头戴一顶鸭舌帽,横着两只大眼珠,闪着两道凶狠狠的光,向人群中扫来扫去。第三个人架一副宽边大墨镜,两片黑亮黑亮的大镜片,几乎挡住他大半张脸,让人看着发冷。三人唯一相同的是,每人嘴上都叼着一支烟卷,喷云吐雾,展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气派。
“干力工、抡大锤的上车!”
“一天二十元,包吃包住喽!”
戴鸭舌帽的人摘下鸭舌帽,一边挥舞一边大声吆喝。
他招呼了好几遍,人们只是冷眼相看,竟无一人凑上前。
“管吃管住,大馒头炖猪肉粉条!”
“一天三张大团结,一天一结账!”
这阵喊声过后,大见成效,许多人打听起来。
他道:“一个个又不是小孩子,刨根抠底的问啥!”
又说:“有啥不放心,当晚没见钱,你抬屁股立马走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人乎。一会儿,就有六、七人上了车。我一见,不由动了心,也欲前去,却感到身后有人扯了自己衣角一下,回头一瞅,正是刚才笑骂我的小猴子。
我对他说:“一天三十不少,你去不?”
小猴子吓着似的,神色怯怯的他,偷偷瞥一眼鸭舌帽,嘻嘻一笑,不大自然说:“我去不了,你看看我这小体格,哪有那么大的劲儿,也抡不动大铁锤,又搬不动大石头块。”
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向我挤着眼。
但我却傻乎乎问:“你挤眼干啥?”
他立马瞄一眼鸭舌帽,说:“让风给迷了。”
说着他还抬起手,真揉了几下眼睛。
我不知所以然,便说:“你不去我去。”
哪知道我刚踏上车门,就让戴大墨镜一把拽下来。
我叫道:“你干吗呀!”
他吼道:“你哪儿的?凑啥热闹!”
我说:“我去干活儿呀。”
一下子问愣了大墨镜,他上下踅摸着我,从我脑瓜顶看到脚下。我也不是吃素的,同样扫视他一番。尽管一副黑墨镜挡住了他双眼,却挡不住镜片后面闪射出的一股杀气。
他抖动着身子问:“你去干活?你会干啥?”
我说:“啥活都会干,我会烧电焊呢。”
一旁的鸭舌帽听了,接话道:“你会水电焊?”
我将错就错:“会,电焊、水焊全都会,我有中级电焊证。”
鸭舌帽上前一步,瞧我两眼,认真地说:“我们那活真缺一个干水电焊的人,不过咱们事先得讲好,你跟着大家一块干力工,工钱也得按力工的算,你要是想干就上车吧。”
……
天蓝云淡。
车少人稀。
一辆小小面包车车厢,塞满十几个成年汉子,一路上画龙般狂奔,跑了半个多小时,把我们拉到一扇大铁门前。大门两侧,杵着两排东倒西斜的围墙。走进铁门,眼前是一幢面目全非的三层小楼,房顶已经掀开盖,所有的窗户也拆卸一空,只剩下一堵堵残垣断壁。
我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叫我们干拆房子的大活。
戴鸭舌帽的姓刘,在车上那会儿,大家开始叫他刘哥,看着我们这些人的头儿,俗称“项目经理”。他带着我们先看看住人的工棚,然后领着大家楼上楼下晃了一圈。这幢小楼造得挺结实,有几根柱子,两层圈梁,大多是钢筋混凝土,确实需要一个会水电焊的人。
不过,鸭舌帽并不是负责领着我们干具体活的人。
指挥我们干活的另有两人。一个好像叫大高,三十多岁,人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的黑胡子茬儿。一个似乎叫老马,四十岁左右,不高也不矮,一张小白脸。两人分工不同,老马负责在前面的混凝土柱子上画红点,大高带领我们在红点上面凿炮眼儿,都手持一把铁锤和一个錾子,在坚硬混凝土上面“当当”敲着,一开始我不大适应,震得手臂也有点发麻。
干这等力气活,只需要一双老茧的手,基本用不上那张嘴。
然而人终归是人,只要一睁开眼睛,那张嘴便闲不住,不是吃饭就是说闲话。这不,大家一边凿打着一边还不忘扯几句晕话,专门朝女人身子打一枪“空眼”放一声“空炮”,跟我小时候看那本《人类生殖学》一样,只是一个过过眼瘾而已,另一个过过嘴瘾罢了。
但是:
病从口入。
祸从口出。
随着一阵阵笑声,有两头犟毛驴突然嚎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