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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两片小翅膀的蚂螂〔4〕(1 / 1)

人们常说:

水深则流缓,

人贵则语迟。

我不知道,载浮胡卫东身下的水究竟有多深。我也不知道,做了厂长的胡卫东是否高贵还是不高贵。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说话的已经方式发生根本性变化,完全不像小时候那样,一件事嘚嘚咕咕地没完没了。

此时,正襟危坐的他,没有拿讲稿,讲了简短三句话。

第一,感谢组织对他的高度信任,把一个年轻人放到这样一个重要位置上。第二,冀盼全厂职工支持他的工作,共同努力完成党和国家交给我们的生产任务。第三,督促各车间组织职工认真学习市建委一号文件,深刻领会其精神实质,圆满完成这次减人增效、优化组合的试点改革工作,为我国国有企业的改革蹚出一条血路,做好开路先锋的示范作用。

仅仅几分钟工夫,胡卫东说完了他所要讲的话。

台下的全体职工有点发愣,一时还不适应新领导。

由此看来,“语迟”不是讲话慢,而是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毫无疑问,我肯定不属于一个“贵人”,自然做不到如何“语迟”。但不可否认,自己那张臭嘴是毫无遮拦,一旦说出扎人心窝子的话,也同样可以做到“一语中的”。比如王厂长死了那天傍晚,我在师傅家向安询问起那个问题时,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寻思什么,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两眼直勾勾盯着安,竟然不知好歹,一连追问了人家三遍。

后来我想,我之所以贸然开口问起这件事,归根结底还因为我是个傻子。在我看来,傻人和不傻的人区别还在于,凡是不傻的人不会去做的事,傻人大抵都能够做出来的。

但是没有后来,惊愕之中的安,没听明清一样,反问:“你说啥?”

然而我却很天真,继续问:“小姨说说呗,师傅喝完酒是咋折磨你的?”

此话一出口,不仅一语中的,而且一语惊人。

不知所措的安,她表情非常复杂,有点不敢看我。

后来我猜想,恐怕安做梦也不会梦到这种场景,竟然有人问她这样一个白痴的问题。不过后果很显然,她被我这番奇谈怪论给吓倒了。正常的人一旦让不正常的人给吓着了,那个惊骇的样子很可怕,呆若木鸡的她,微张着嘴,两眼珠凝固了,整个人定了格一样。

“真有这事?”

“真有这事?”

目睹此景,我继续问着,恍惚之间陷入呆傻痴苶的状态,早忘记高粱红曾给过我的谆谆忠告,昏涨涨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想知道她如何被师傅欺负的泪眼巴茬。

“你听谁说的?”

“到底听谁说的?”

安终于开口了,一双小耗子眼紧盯着我。

“呃……。”

“呃……。”

突然醒悟过来的我,慌了,一时不知说啥好。

我直呵呵看着她,但思维还能正常运转。我看得出来,安的眼神非常复杂,有惊讶、也有疑惑、还有忧虑、愤怒、不甘、绝望和一丝期盼,当然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我甚至感觉出来,她似乎要把人间里所有的难堪和苦涩,全部包含那两扇看世界的窗户中。

眼睛既是心灵的窗户。

眼睛也是刺破人心的利剑。

最终她把我看得是魂飞魄散。

我连忙说:“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这话。”

只是这一会儿,缓过神来的安,她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也敢正视我,嘴角上还闪露出一丝笑意,目光脉脉地望着我,声音非常柔和说:“你这个傻子真想知道这些事?”

我毫不犹豫,使劲儿地点点头。

……

每一天都走得很快,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

只要人不死,就要年年过,却是年年不一样。

这一年的春节不同一般,不仅仅我又长大一岁,也不是我让高粱红受了孕。叫我深刻认识到的是,人性难以控制。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注定在我人生中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肯定值得我详细叙述一番,尽管有些事情非常龌龊,令我非常地羞于启齿。

大年初二的那天早晨,高粱红和我、还有她的小姨——安、再加上安的儿子,一共五个人一行(另外一人当然是指高粱红肚子里的孩子),来到乡下高粱红的老家过年。

乡下的古风依然淳朴,年味总比城里要浓一些。

举目望去,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竖耳倾听,村头村尾炮竹声声;从早到晚,桌桌酒席不断念儿;一夜挑灯,大大小小的牌局支到天亮;嘿嘿,天天除了吃就是玩,一大家十几口人围坐在一起,一边举杯换盏,一边天南地北的神侃,犹如天上神仙过的日子一般。

快乐的日子过得就是快,一晃儿便到了正月初五。

我是初六上班,安也是初六上班,我们俩必须在初五这天晚上赶回城里。然而,高粱红已有一年多没回娘家,她有点恋恋不舍,黏着她妈妈不想走。再加上安的儿子也是第一次来农村过年,他还没玩够,躲在柴垛上面不下来。于是,高粱红的老娘替她妹妹和她姑爷下了决定,让高粱红和安的儿子呆到正月十五。所以,我和安两人只能先行一步回城。

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下车的时候天刚刚黑。

接下来最后行程,如果按照正常行驶路线,我应该乘坐北去的三路无轨电车回家,安应该乘坐南向的十一路公共汽车回家,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但经过三小时旅途的颠簸,囤积我们胃里那点食儿也颠没有了,就在我俩准备分手时,安突然提议说去吃一点饭。

我附和道:“是啊,我肚子早叫唤啦!”

她问:“去哪儿吃?省得我回家还得做。”

我答:“去站前饭店,我经常在那吃早点。”

在汽车客运站前面不远处,就是我市最大的火车站。

我和安走到火车站站前。那里坐落一家国营饭店,规模巨大,整整围绕一楼一圈,有馄饨馆、大饼铺、包子馆、饺子部等,此时正值营业黄金期间,一片灯火通明。这也是这家国营饭店最后的辉煌。几年以后,便物灭人非,一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酒店直入云霄。

由于这几天肚里的油水太多,我和安不谋而合走进大饼铺。

按照风俗,破五是个吉祥的日子,毕竟还属于过年之中,所以店里没有几个食客,偌大的饭厅空空如也,在一个不起眼儿的角落里,只见二、三个年轻女服务员闲聊。我走到收款台前,掏钱开票,要了五张饼,点了两碗鸡蛋羹。站在我身边的安,伸手捅一下我。

我问:“咋的?不够吃吗?”

她说:“今天破五,喝点酒助助兴。”

我嘿嘿一笑:“喝酒好啊,正合我意!”

于是我又买了两个拼盘、一碟小菜和两杯白酒。

落座后,我们俩人就开始无话找话。

我说:“小姨,你能喝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我承包。”

安的小嘴一撇:“别害怕,我不会浪费了酒?”

我笑道:“这世界上,除了我娘我和酒最亲近啦。”

安的眼睛一闪亮光:“嘬、嘬,我可不信你这类鬼话。”

我说:“你咋不信呢,这真是我的肺腑之言。”

安呵呵笑了:“除了你娘难道你和别的女人就不亲?”

他娘的,一下子就叫她给噎住了,含在嗓眼儿里的酒,呛得我咳嗽好几声。安见状,咯咯笑出声。显然她非常开心,伸手还拍我大腿一下,不经意的举动让气氛欢乐起来。

我也嘿嘿笑起来,还情不自禁拍拍她的腰部。

除了高粱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婚外女人在外面喝酒。尽管我不懂得这其中的礼数,但我下意识感觉到自己是不能大口喝酒的。因此,我一直瞧着安的动作,只要她端起一次酒杯,我就随着抿一小口酒,然后便放下杯子,再继续听她唠一些闲磕。

女人能说啥,说的都是她们心中那点破烂事儿,无外乎发生在娘家或婆家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对此我一点不感兴趣。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个问题,就是师傅如何折磨她的?那天在安的家,原以为积压一年多的谜案即将揭晓。但是,千金难买人家乐意。我不知道,那天的安突然想起了什么,反正到最后时刻,她忽然又封住了自己那一张准备开启的口。

凡事再一再二不能再三。

这是我娘曾多次和我说过的话。

冥冥之中的我,忽然感觉今天有戏。

因为今天和那天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前有三个小时并肩一座的垫底,现在两人又身心放松的坐在桌前,借着那一点白酒暖身的热度,不仅使我十分愉悦,也让安心旷神怡。本来我想借此安逸和谐的状态,再次询问一下安,以来满足我那颗好奇的心。只叹可惜,安一句接一句不停地说,叫我不好意思打断她的雅兴,几次溜到嘴边的话,立马又咽了回去。

就这样如此进行下去,一阵阵低语和嘬嘬浅斟之中,桌上的菜没动几口,杯里的酒却见了底。喋喋不休的安,更加兴趣盎然,她扫眼我,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让我去买两瓶啤酒。毕竟我是个男人,连忙说我有钱,一番你推我让,最终还是没有争过安。

等我们走出饭店时,火车站的钟声刚刚敲响九下。

北国隆冬这个时候,如同深夜一般,路上车稀人少。

我说:“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安一听,立即停下脚步,直勾勾瞅着我。由于刚好走到路灯的远端,光线幽暗,我实在看不出她此刻的面部表情。但我却猜测,是不是因为她家地方小,怕我去了没地方住。

于是我又说:“你睡大床,我在沙发上凑合一宿。”

似乎言犹未尽,我接着说:“明天我上班就不用起大早了。”

安静静地瞅我一会儿,依然没有吱声,直接迈开大步就往前走。

我犹豫一下,抬腿追上她,默默跟在她身后,向十一路公共汽车站走去。

走了一会儿,安再次停下脚步,偏过头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但我不解其意,几乎不假思索,马上回答道:“其实我也搞不懂这个问题,太复杂,他们都说我傻的时候,我倒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傻。可是,他们都说我尖儿时,我又觉得自己很傻。末了到最后,把我自己也给弄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尖儿子还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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