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感觉老天挺眷顾自己。
想一想,那天多亏小肖一嗓子喊走我,至少让我保住做人的最后一丝颜面。要不然,已经得意忘形的我,还不得在师傅面前把一头老牛吹死,把那几句牛逼的大话说尽说绝。
人嘛,终归是个虚荣心的人,犯错误也就在所难免。
在我不算长久的这辈子,曾经遭遇过很多次尴尬的时刻。
比如,我一向不听话的家什器,常常不知羞耻,在众人面前突然挺胸昂首。再比如,我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嘴叉子绑住一对大拇指,押着一个跳梁小丑那样押出了校门。
然而,现实生活更加真实残酷,没有最丢脸,只有更丢脸。
与今天相比,我过去所做的一切糗事全加在一起,也根本不值一提。因为那时我作死作活祸害的只是自己,和他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但这一回大不相同,令我猝不及防,连累的竟是一个毫不知情的无辜者,而且,我已将人家置身于一个难以左右的难堪境地。
有一句名言说,天堂和地狱之间只有半步之遥。
那会儿我明白了这句话,不敢正视李科长,两眼紧盯房门。
我距离房门仅有几步之远,却感觉在千里之外,已经不可逾越。
此时此刻,我真希望那扇门永远锁死。只有躲在屋里,我才有一丝苟延残喘的气息。因为一旦走出门外,我将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难以想象,刚才我还和师傅一块打荤逗哏、谈笑风生,现在却要踮踮跑到他跟前,觍着脸对他说,师傅,保卫科让你去取东西呢。
天啊!这还叫一个人吗?!
够得上“人”字那一撇一奈吗?!
我一动不动,时间在沉默中悄悄走去。
但是,李科长不可能永远等待下去,他再也忍耐不住了,我听得非常清楚,他突然高声叫道:“小马你再跑一趟,把他师傅姚福生叫过来,我这儿没地方放他们这些东西。”
随着“砰”地一声门响,小肖的人影消失了。
再随着“砰”地一声门响,小肖和师傅走了进来。
不过,师傅进屋以后所发生的事情,我大多记不清楚了。
如今,在我模糊模糊记忆里,一切景象都变得模模糊糊,仿佛置身于一层迷雾之中。然而我毕竟还活着,一双灵敏的耳朵也没有失聪,声犹在耳,听到一声震撼心灵的巨响。
所以我还清晰地记得,待那声巨响过后,一幅终生难忘的情景呈现我面前。我看得清清楚楚,近在眼前,一片片细碎细碎的玻璃碴上面,弥漫一汪散发着浓郁醇香的酒水……
……
好事不出门,
丑事传百里。
当天下午,这桩我厂建厂以来的最大丑闻,随着飘荡在空气里那股酒味,飞到了厂区各个角落。一时间,伴着人们沸沸扬扬的闲言碎语,直接将师傅和我淹没在吐沫星儿之中。
祖宗说:
人言可畏,
众口铄金。
第二天早上,摔碎酒瓶的师傅没来上班,他病倒了。
只是这一回,他真正地病倒了,一头就躺进医院病床上。
好在我心大,还没有病倒,但得天天去上班,艰难度过每一天。
待我熬到第四天,吃中午饭时,班里有人张罗去医院探望师傅。老王立马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往长桌上一放,张望着说,还谁去?把我这两张大团结给捎上。顿时,一道道目光都聚焦给自己。我麻溜儿低下头,胡乱扒拉完剩下的几口饭,匆匆地走出休息室。
可谓是:
前门洞开,
后院失火。
又过去了两天,高粱红去她姥姥家窜门,从她小姨嘴里得知了整个事情经过。等她回到家里后,没有问我一句多余的话,轻声对我说:“明天咱俩去医院看看小姨夫吧。”
我冷冷道:“要去你自己去,我没有那个脸去。”
我娘听到了,气吁吁说:“这事儿都赖我,是我老糊涂啦!”
我和高粱红看一眼我娘,都没有应声。
不过我娘就是我娘,她这个官大,地位没办法动摇,又冲我嚷道:“我咋就忘了你是个傻子呢?哎!娘告诉过你多少次,傻子终归是傻子,咋能搞明白尖儿人里的世界。”
看着我娘自责的面容,我已无语。
高粱红也低下头,她已经沉不住气,嘤嘤地哭了,一边抽泣一边说:“妈,你别再说憨弟了,这事儿全赖我一人,都是我出的馊主意,一点也赖不着他。”
高粱红这么一哭,我更没了主意。
只听我娘说:“你真是个傻子,赶紧哄哄媳妇。
我赶紧说:“你别哭了,我去还不行吗!”
现在处于非常时期,我不能让高粱红生气,她成了我的重点保护对象。昨天上午,我带她去医院做一个例行检查,医生告诉我,高粱红怀上了我的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为了自己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说啥我也不能让她伤了心,也只好由着她自己的性子去。
我娘说:“我的傻儿子,你这么做就对了。”
又叮嘱我说:“人那张脸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活着。”
为了我们好好活着,隔天下午,我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师傅。
一踏进病房的门,我几乎蹑手蹑脚走到师傅身边,冲他点点头。
但是师傅余怒未消,根本没有原谅我的意思,脖子一梗,直接把脸转到另一边,只给我一个后脑勺。不过,他转头的动作还是慢一点,那张脸清晰的印在我眼前。尽管事情过去一个多礼拜,留在他胡子茬儿下面嘴唇上,两排火炮爆炸之后结下的疤痕还历历在目。
由此看来,精神上的严重创伤仍然深刻地体现在他肉体上。
此时我已明白,不能指望师傅在短时间内原谅我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于是,我很识相地走出病房。安紧随我身后,走到我身边。我俩站在走廊尽头,互相聊了几句闲话。
她说:“让你媳妇和他聊聊,或许他心情会好些。”
我说:“我知道,他现在特烦我。”
她说:“他不光是烦你,也特别烦我!”
我问:“啥意思,他为啥烦你?”
她说:“多简单,还不是怪我把桃子介绍给你。”
我说:“不能这么说,这事怪不着桃子,从一开始就赖我装聪明。唉,也怪你们,要是那天告诉我你们送了,我肯定不会再去送。花了那么多钱买来的好酒,让师傅一气之下都摔碎了,害得我们没喝着一滴不说,最后还挨人家一顿大嘴巴子,搧得那是啪啪地响!”
她突然温柔起来,劝慰道:“你别太自责,我知道你们出于一片好心,完全是善意。要是真说赖谁的话,我看还是赖你师傅,谁让他不懂得一点好赖,一天到晚牛哄哄的,总自以为是,那么大的岁数还弄不明白一个章法,咋能拿人家大厂长当做小豆包吃呢?”
我的心一暖,啈啈说:“老王头(王厂长)才是一个大豆包呢!他才不懂人事呢!人们都说官不打送礼的,就算他真的廉洁奉公,不要就不要呗,悄悄退给我们就是了,哪怕叫我们去他办公室取回来也中,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为两瓶酒搞出来这么大的动静。”
不知为啥,安突然笑了,小耗子眼也闪出一丝亮光。
我说:“我说错了吗?”
她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愣住了:“咋的?我又想错了?”
安说:“没想错,一点没想错。”
我嘿嘿一笑:“只要没有想错就好。”
安呵呵笑说:“有的时候你还真不傻。”
我没有应声,又嘿嘿一笑。其实,我对自己傻与不傻这个问题丝毫不感兴趣。然而,我毕竟和常人有所不同,让我倍感兴趣的是,我时常会在突然之间又想起一个新问题。
于是我问:“小姨,你们那天去王厂长家看见他没?”
她说:“我没和你师傅上楼,这事儿轮不到老娘们抛头露面。”
我问:“你在哪儿?”
她说:“我在楼下等你师傅。”
我问:“师傅看见王厂长没?”
她说:“大约半个小时后,你师傅下来了,他告诉我说,他见到了王厂长,俩人还热乎乎聊了一阵子。最后,王厂长拍着他肩膀让他宽心,等风头一过马上就给他解决。”
我脱口道:“我全明白了。”
她一愣,问:“你明白了什么?”
我说:“我明白了事实真相。那天晚上,王厂长一直呆在家里,就藏在那间关门的屋子里面,说一千道一万,他就是不想见我这个傻子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