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临门一脚〔2〕(1 / 1)

高粱红的胆子大,不怕影响下一代,决心嫁给我这个傻子。

她嫁给我就等于飞出了穷山沟,我也愿意娶她为妻,这不单单她是女人,更因为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动嫁给我的女孩。更何况,经过她几句话的点拨,让我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仅仅我一个人乐意娶她是不行的,必须我娘包括我的家人跟我一块乐意才算行。

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俺家老太太却一百个不乐意。

她说:“我不想和高粱红一张桌上吃饭。”

我说:“不坐一张桌吃也行,咱分两张桌吃呗。”

她生气道:“你说啥?我咋没听清。”

我说:“分着吃饭,大家吃不到一块咋办?”

只见我娘老脸一黑,便咳嗽起来,不再说一句话。

人啊,其实本身就是一个怪胎!

想想当初,我找不着对象的那时候,急得我娘那是上蹿下跳,四处求情,逢人便说,给我幺儿介绍一个对象吧。几乎把自己搞成一个再版的祥林嫂,天天唠叨,没完没了,唠叨到最后的结果,连一头老母猪也没给我咧咧来,就更别提那个能陪我睡觉的一妇半女。

如今可倒好,人家大姑娘主动找上门,只差那么一点就倒贴给自己,现在却轮到我娘上来了牛脾气。不过,我娘毕竟是我娘,我只好放下身段,和老人家说了一箩筐好话,但没有一句管用的,她是坚决不松口。哼哼,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上杆子不一定好买卖。

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和我娘展开了一系列的冷战。

不甘心失败的我娘,更不会束手待毙,自有她一贯的招法,私底下开展全家总动员,除了没叫回在京城大学教书的我二哥,所有能够和我对上话的人,全让她召集到家里。

既然亲人们都请到位,大家也要借此机会聚一顿美餐。

趁着饭菜没做好那会儿,大家闲着身子却闲不住脑袋,叽叽喳喳拿我硌哒牙玩,围绕我的婚姻展开热烈而又务实的讨论。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心平气和倾听家人的意见。在家人争论不休之中,我第一次感觉到,结婚还真不是男女两个人之间那么简简单单的事。

解铃还得系铃人,我娘首先挑起了话题。

这时候她染上严重气管炎,说话气喘吁吁的。

只听她说:“结婚不是个小事情,是一辈子大事!长远的咱不说,就说说这眼前,两人住在了一块,肯定要生孩子,有了孩子就要上户口,上不了户口就没有购粮证,没有粮证不单单没饭吃,还没法子去上学,上不了学就没文化、不识字,将来也没办法找工作。”

说到最后,她叹了口气:“你们大家说说,这婚到底能不能结?”

一语道破天机,置我于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再孤独的敌人,总会找到一两个盟友。

我二姐就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坚决站在我这边。

她边择菜边说:“我看这个婚能结,没啥大不了,要是他俩结成一家人的话,就让那个桃子去早市摆个摊。现在啥年代了,是改革开放的年代,随随便便卖点啥都能挣到钱,而且比上班挣的那点死钱还要多。有了钱才叫真美,想吃啥就吃啥,得意鸡就买只鸡吃,想吃鱼就买条鱼,想买衣服就跑去商店一穿,浑身上下没装别的东西,每个兜里都是钱!”

我大姐接话说:“可不咋的,现在农村人都了不得,承包土地后,人有了闲工夫,跑进城里开抢我们的腰包,挣了钱不说,还不忘磕碜我们两句,什么‘城里的钱没腰,挣不着熊蛋包,城里的钱铺满地,就看你看地不看地。’说得一套一套,还挺逗人、顺口的。”

大姐这席话,说得大哥也坐不住了,他发着牢骚道:“现在和从前不一样啦,好多事情就像顺口溜说的一模一样,什么‘老大靠了边,老二分了田,老九飞上了天,不三不四的赚了钱’,你仔细一琢磨,说的还真是那么一回事,才几年功夫世界就变了一个天。”

从不多话的二姐夫也跟着嘟囔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

正在厨房做饭的大嫂,她早就按捺不住,掀开门帘,探出脑袋说:“现在跟改朝换代没啥区别,不光‘臭老九’上了天,连那些吊嗓子的戏子也阳巴起来,都瞧不上我们,前两天我和他大哥去看三婶,人家新分到一间两室一厅的大房子。啧啧,那才叫人住的地方,又宽敞又明亮,不光有自家的卫生间,里面还安着一个大洗澡盆,都能躺下一个人呢!”

大姐问:“三婶又嫁人了?”

大嫂说:“又嫁了,新老头不是啥好东西,一脸牛逼哄哄的样儿,看都不看我们,代答不理,你说他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一级演员吗?还以为自己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呢!”

我心中一颤,想向大嫂打听一下三婶。

还未等我开口,二姐那个刚上一年级的小丫头儿,小嘴巴贼拉快,抢在我问话之前,开口冲她妈妈说:“妈妈带我去学唱戏呗?唱大戏该多好啊,不用去上学,还不累脑子,天天能上台演戏玩,国家还给分一间大房子,多美哦,将来我把你和爸爸接过来一块住。”

众人一听,都哈哈笑了。

但二姐却撂下脸,张开嘴就吼起来:“胡说啥?小小的人唱什么戏!你见哪个好女人干那种活儿?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和你二舅一样有大学问,当一个体面的大学老师。”

只是二姐没想到,小丫崽子突然转过脸,眨着大眼睛,盯盯看着我说:“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不会像我老舅那样没出息,熬到最后连一个媳妇都找不着。”

童言无忌,弄得二姐满脸红。

她看眼我,厉声道:“胡说啥?再胡咧咧掐肿你屁股!”

说着,那只手还真比划过去,吓得小人“哇”地一声哭了。

闷头品茶的大姐夫,被惊得“哏喽”一声,咽下嘴里一口水。

他咳嗽几声说:“快到大姨夫这儿座,我看谁敢碰你一根汗毛。”

小丫头儿没有动,一双眼睛还紧紧盯着我。

我嘿嘿一笑:“别怕,老舅虽没出息,但不打女人。”

小姑娘说:“我是一个女孩,不是一个女人。”

我说:“别着急,等长大了就变成一个女人。”

咳咳……

这时我娘也咳嗽了几声。老太太又想说话了,但刚嘟囔半句,又“咳咳”咳嗽起来,连脸都憋得青紫色。大姐赶紧凑过去,帮她捶了几下后背,她才喀出一口黏糊糊的黄痰。

大姐夫说:“老太太的痰有些黄,该吃些消炎药缓解缓解。”

大哥说:“我在单位开了点红霉素,吃了有些日子,已经见好。”

喘过气来的我娘,说了一句:“我不碍事,一年半载的还死不了。”

随后她说:“大家都听好了,我叫你们来家里不是吃饭的,更不是扯闲篇儿的,是有关你们弟弟娶媳妇的大事,我老太太就是想问你们一个话,这婚到底能结还是不能结?”

一时间,上升到了大是大非,大家都默不做声。

沉默好大一会儿,大姐夫放下手中的茶杯,巡视屋里一周,看了每人一眼,却唯独没有瞅我。然后,他站起身,坐到了我娘身旁,握住她老人家的手说:“您老好好琢磨琢磨,这婚事咱们说的都不算,只有憨弟自己说的才算数,咱们能眼瞧着他打一辈子光混?”

我娘点点头,又寻思好大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指着二姐夫说:“他二姐夫赶天抽个空儿,去张罗几个人来帮帮忙,挑个好天头儿把这房子简单收拾收拾,算应个景吧。”

我一听,心中不由一喜,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紧接着,我娘再次嘱咐二姐夫说:“这些天也有不少的流言,街坊邻居哄哄说,政府明年要动迁咱这旮旯地方,只要能应付过去那天就行,千万别浪费太多没有用的钱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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