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节课,一节政治课,一节农业课。
政治课枯燥了一点,农业课还有点趣。农业老师姓田,瘦高个儿,脖子十五度歪,我们叫他田歪脖。原来他教地理,天南海北啥都知道,一歪脖一晃脑,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其实,他这节课的两句话很普通。
一句是形容大米粒大小的,叫“粒大如蛆”。
一句是形容玉米棒大小的,称“小暖瓶似的”。
话分人说。此话一经过田歪脖的嘴,竟引得满堂喝彩。
我也笑了,只是心有旁骛,一边笑着一边偷偷瞥着陈雅敏。我俩坐在最后一排。我挨着南窗户,她紧靠北墙角。只见她抿着唇,忍俊不禁,一双眼睛都闭上了,哪里还有我。
此刻,我徒生一种时不待我的感觉!
想想看,如果再往前追溯两年,小我一个年级的陈雅敏,她不过是一个小丫崽子。然而成名不在人小。若我没有记错,那是一次学校文艺表演大会上,因她学唱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选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而技惊四座,从此名扬校园,人称“小铁梅”。倘若不是小张老师亲口告诉我,打死我两个来回也不敢相信,她竟然主动要求和我一座。
幸运之神就是如此简单,突其而来的第二件好事降临了。
在我看来,发生的整个过程,仿佛是那颗神秘莫测的“东方红”一号人造地球卫星,突然一夜之间就飞上了天,美轮美奂的“小铁梅”也在没有一点先兆迹象之下,她不声不响就走来了,突然的如捡到十元大票,让我没一点心理准备,一下子陷入万分激动之中。
我娘曾说,好饭不怕晚。
但我要说,一顿永流传。
我暗暗想,你不理我没关系,明天你就要坐我身边。
直到放学后,我始终还处于兴奋期,连踮带蹦跑回家。
晚饭的时候,我又多吃一个窝头,肚子撑个滚圆。
我爹说:“就一个心眼儿,只认一个吃字。”
我娘说:“甭管几个心眼儿都是你撒下的种子。”
我爹翻翻眼睛,立刻没话了,“滋溜”喝一大口酒。
……
这天夜里,是充满幸福期盼的一宿。
我早早就躺进被窝,并且一夜无梦。
在我睡着之前,把容易做梦的那件事解决了。
士为知己者死,
女为悦己者容。
其实男人没有那么高尚,不过是一头摇头晃尾的猪。
第二天早上,我一起炕,倒了大半盆水,认真仔细洗着脸,连耳根儿都打上肥皂,只差一点搓秃了皮。由于我起得太早,早饭还没有做好,但是我已等不及了,背起书包,弹了弹衣服上的灰,瞟一眼我爹,伸手拿一个热乎乎的窝头,提前二十分钟走出了屋门。
我娘跑出来喊:“白菜汤快好了。”
我头也不回,应一声:“今天我扫除。”
……
起个大早,
赶个晚集。
我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陈雅敏。
她踩钟点来了,屁股刚挨上椅子,上课铃声就响了。
第一节课,是小张老师的语文课,没有一个人想找不自在。
陈雅敏也表现得很正常,她一直正襟端坐,没稀得看我一眼。
我心里急啊,虽不敢说话,但不耽误眼睛看人,不识好歹地睨视着她。
陈雅敏也属于班里领导人之一,担任文艺宣传委员,同时还兼任学校“***思想文艺宣传队”副队长,是表演队的台柱子之一。虽然过去了一夜,我还纠缠那个问题,无法想象比一朵花还美丽的她,居然斗胆包天,不怕风险,敢和人见人烦的大傻子同桌共学。
铃……
总算挨到了下课。
小张老师走出了教室。
随后,一阵“啪啪”挪椅子声。
我坐着没有动,陈雅敏也坐着没动。
只见她脸色微微红,低头鼓弄着手指玩。
我忽然发现,不少同学向我们瞟来神兮兮的目光。
但男生们心粗,并没啥过度反应,仅有二、三个满脸坏笑的家伙儿,吹着口哨从我身边遛了一圈,然后便消失了。女生们则不同,她们不仅喜欢夹着腿走道,神经也特别过敏,三个人或聚在一起,五个人或扎成一堆,一面用奇怪眼神瞄着你,一面叭叭小嘴议论。
还是那句话说得好,有人欢乐有人愁。
陈雅敏愁不愁我不知道,但见到这种情形,我感觉十分快活、舒服,得意置身于这种愉悦中,连刚才那点尿意都兴奋得没有了,骄傲地和她并排坐着,堂而皇之翘起二郎腿。
……
既然有人高兴,
就会有人不高兴。
第二天,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飘起了小雨。
在胡同西边那棵大柳树下,一片凉丝丝的毛毛雨之中,我和红心再次相遇。此一时彼一时。这一回和从前的碰面大不一样,本来我在前面蹭蹭走,她却主动从后面追了上来。
“站住!”
只听她一声大叫。
“啥事?”
我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啥事你不清楚?”
牛哄哄的她,突然垂下了眼帘。
“是不是后悔了?”
我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她回心转意了。
“我后悔?你是谁啊?”
只见她白眼珠一翻,又甩了一下脑袋。
“我是大春呗。”
我嘿嘿一笑,还她一个白眼仁。
“你这个大憨子!”
眼瞧着她又上来劲儿了,叫得那是咬牙切齿,随后张开那张臭嘴,狠狠往地上“呸”一口吐沫,只差再跺上一脚底子。然而天助我也,正赶上刮过去一股小风,将带点臭味的吐沫星儿吹跑了。不过却未能除恶务尽,没有刮跑她接下来一句刻薄又不乏警告的臭骂。
先骂:“大傻子别高兴太早啦!”
后又警告:“人家有自己的野心和目的!”
被骂得一头雾水的我,顿时就愣住了。
但歇斯底里的她,一叫骂完,撇着两条腿就走了。
透过蒙蒙细雨,我望着她左右摇晃的背影,才想起同学们的议论。
有同学说,陈雅敏主动要求和我一座,是为达到“混”进团组织的目的。
对此我不觉得奇怪。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追求。那毕竟是“政治挂帅,思想第一”的年代,虽说我们只是六年级小学生,却由于客观原因耽误了一、二年,年龄大的同学已经十四、五岁,完全满足“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关于“青年团员”入团的年龄要求。
同时我还觉得,男女毕竟有别。和喜欢抢风头的女孩相比,大多数男孩则差了许多,他们思想成熟得比较晚,玩心要比女孩子重,还没长到急于出人头地的那个年龄。只有极个别的男生,才会急三火四加入共青团组织,早早弄来一圈金箍咒,紧紧箍在自己头顶。
相形之下,大多数男生更希望身边有一位亮丽的女同桌。
这不仅仅是动物本能,至少让人每天赏心悦目,增添一点吹牛之本。
时至今日,非要我描述年方十四岁的陈雅敏如何漂亮,一时还真找不出什么特别恰当的词汇。不过,我可以打一个比方来说明陈雅敏不同寻常的美丽。假如说,用一群鸡来比喻一帮女孩子,那么,陈雅敏就是游走鸡群中的一只鸭子。如果说,非得用一群戏水中的鸭子来比喻“陈雅敏”们,那么,她就是鸭群中一只高高在上的白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