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爹下班早,晚饭也提前开了。
晚饭大喜,一锅白面馒头,一锅白菜炖豆腐。
我吃了个大肚,眼睛都睁不开,早早就进了被窝。
我爹瞄一眼说:“今个儿抽的哪股风?”
我娘说:“你管哪股风,东西南北随便吹。”
我也悄悄哼一声,然后把被子蒙过头顶。
说来也怪,我睡到夜深人静之时,自然而然睁开了眼睛。
毛主席谆谆教导我们说,不打无准备之仗。
想想胡卫东,人家理解得最透彻,早早就打开了窗栓。
我当然不能做得太差,为了达到神不知鬼不觉,在起炕的时候,唯恐惊醒我爹我娘,连电灯也没敢开,摸着黑,悄悄穿上衣服,蹬上鞋,戴上帽子,捏手捏脚地窜出家门。
微风轻拂,
万籁幽深。
蒙蒙星辰云遮月,
偶有几声蟋蟀鸣。
乘着夜色掩护,我如魁魅的魔鬼,溜到二大妈家的院门旁,弯下腰,双手一捧,将那个装满垃圾的大木箱捧在胸前。草他娘的!死沉死沉,比给三婶拎一桶水还要沉。
在搬走大木箱之前,我还四处望望,然后转身钻出大门洞,晃晃悠悠的一路小跑,跑到胡同西边,停下了脚步,转一圈脑瓜子,踅摸踅摸四周,见没一个人影,便使劲儿一,将垃圾箱翻扣在地上,再狠劲踹上两脚,一座“小坟包”就堂而皇之杵在了路面。
那一刻,我遥望着深邃的夜空,不由地浮想联翩。
至今我还清楚记得,自己那浆糊一般的脑海中,恰恰这个关键时候,竟然有如神助,闪现出毛主席那段铿锵有力的伟大教导——
人不犯我,
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
我必犯人。
嘿嘿!
嘿嘿!
我几乎笑出了声。
仔细认真一思量,更觉得可笑。
后来我没憋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年代,***思想是我们行动的唯一指南,时时刻刻在指导着我们。但截然不同的是,别人都在做好事的时候,才会有幸想起伟大领袖的谆谆教导。然而我这傻小子儿却剑走偏锋,坚决不走寻常路,偏偏赶在做“坏事”之时,才突然想起他老人家的最高指示。
真理越辩越真,
思想越思越明。
我认真一琢磨,愈发感到毛主席的千真万确。
倘若不是别人首先侵犯我,我又怎么能侵犯别人呢?
昨天早上,黄大麻子一点也不避讳我,公然向二大妈讲我的“坏话”,直接的后果导致我挨了二大妈一顿贬斥。所以,我一定要让这满脸筛坑的老东西尝尝嚼耳根的滋味。
……
万念缠身,终有了断之时。
当我干完这“缺德带冒烟”的活儿,蔫悄儿回到屋里,钻进暖暖的被窝时,咱家墙上那座“三五”牌挂钟也响了,似乎祝福我的胜利凯旋,“当当”敲满了十二下。
已是午夜时分,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是我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开始烙饼玩。
毫无疑问,这一回是胜利后那种幸福的失眠。
由于我太过于激动,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之中,整个人都癫狂起来,连合一下眼皮也有点困难,后来好不容易折腾累了,不过没睡踏实,还做了一个稀里糊涂没有记忆的梦。
在梦中,突然听到一声门响,我立刻醒了。
“到点了。”
“到点了。”
我娘大声喊我。
我一骨碌坐起来,晃晃脑袋,提提精神气。
然后穿好衣服,穿好鞋,拎起扫帚就往屋外走。
不是朋友不相守,
不是冤家不聚头。
一出我家小院门,碰到前面的黄大麻子。
“早哇!”
我紧走两步,追上了他。
“嗯!”
黄大麻子哼一声,算是回应了我。
我们俩一前一后,默默走出大门洞。
但还未等我往东头拐,黄大麻子喊住了我。
他说:“今个儿咱爷俩换换,你扫西边,我扫东头。”
我立马一惊,脱口回绝道:“不行,不行。”
黄大麻子问:“咋不行哩?”
我停顿一下说:“我今个儿不想换。”
黄大麻子说:“你想好喽,东头和西边的路不一样宽。”
我说:“咱们换也得头天商量好才行。”
黄大麻子认真思索一会儿,说:“那也中。不过咱事先得说好,明早咱爷俩一定要换一换,打篮球、踢足球还有一个交换场地的时候,这样做才算公平嘛。”
我满口应承道:“行,行!”
接着又说:“明天就换,我听你的。”
黄大麻子说:“好,这么定了。”
说罢,他扛着扫帚就往西边走去。
我瞥眼他,拎起扫帚向东头一路小跑。
我一边跑一边偷着乐,黄大麻子,黄大麻子,今个儿累折你的老腰!
当然,我不是那种一坏到底的人,做坏事也有一点分寸,不会一棒子打死一个人。
比如,在前半夜进行的“第一次夜间行动”中,稍微气喘嘘嘘的我,只不过折腾了两个来回,搬运了一大木箱和一大铁桶的垃圾。大铁桶里是我家积攒一天的垃圾,数量不多,但重量足够沉。照我的估计,这些“干货”足以让黄大麻子冒一阵虚汗、喝两壶凉水的。
俗话说:
螳螂扑蝉,
黄雀在后。
自以为是的我,高兴得太早啦!
当我急三火四跑了一半路,一座影影绰绰的“小坟包”横亘我眼前。
我立即停下脚步,揉了两下眼睛,仔细再辨认一下,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了进一步证实真伪,我还用脚尖踢了踢,正是咱家屙出来的垃圾,那两旮旯白菜帮历历在目。但这还没有完呢,待我瞪大眼珠,往前面一瞧,另外一座“小坟包”也杵在了不远处。
我眼前顿时一黑,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
……
天亮了,我拖着一双疲惫的腿走进家门。
出乎意料,一向早起早睡的我爹还躺在炕头,“呼呼”地打着鼾声。
正忙着做早饭的我娘,她推开厨房的门,走出来迎我。跟在她身后面,飘出来一股股腾腾热气,扑面而来。那携带着玉米面特有的苦香味,直接钻入我鼻子里。
我娘说:“歇歇吧,饭一会儿就好。”
我已经没了精神头儿应声,一屁股就摊在炕沿儿上。
我娘又说:“看看,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了。”
是啊,我连累带憋气,连多瞅一眼也觉得很累。
这时我爹醒了,只听他说:“起五更爬半夜的能不累嘛!”
我娘说:“你少说一句能死呀!”
我爹说:“不死也得把我给憋死!”
我管不了那么多,脱下棉袄,一头便扎倒在炕上。
不过在我蒙头大睡之前,那生疼的脑瓜仁被一个问题困扰着。
尽管我傻那么一点,但绝不是一傻到底。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白白把垃圾倒在了胡同西边,怎么会突然“飞”到胡同东头呢?难道真出了鬼?一时间,乱哄哄的脑子里就像一壶翻了花的开水,“咕嘟”“咕嘟”个不停。咕嘟到了最后,把脑瓜子都咕嘟干了锅,搞得我开始怀疑起自己,会不会由于我睡迷糊了?一时搞错了东西方向?
想到后来,我不能再思想了,因为我已经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