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八岁之前,一直叫黄大麻子“黄大伯”那段日子,他每天工作一以贯之,蹬着一辆三个轱辘的平板车,车上放着两个木桶,一桶装酱油,一桶装醋,沿街绕巷卖酱油、醋。即使到了后来,我已经改口叫他“黄大麻子”的时候,他依然天天干这活儿,不管是炎热的夏日,还是寒风刺骨的三九,长年累月,日日如此,没见过他耽搁一天卖酱油、醋。
我胆大妄为敢叫他“黄大麻子”,因为他被广大人民群众“革命”了。
据二大妈向我娘透露,革黄大麻子的命实属迫不得已,查了整条胡同的人,挖了每家祖孙三代,绝大多数都是贫下中农出身,连牛逼哄哄的孙叔也是一个学生成份,就数黄大麻子成份最高。人民总是要革命的,只好揪出这个解放前的“小资本家”来斗争斗争。
“批斗会”蛮正八经儿,每次都由二大妈亲自召集。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能想到,踮着两只小脚的二大妈露脸了,荣任咱们街道居民委员会主任,虽算不上什么高官贵胄,却是这条胡同里最高行政长官。
“批斗会”现场也绝对自由、开放,设在胡同西口一块空地上。
二大妈这个小领导不白当,她很有革命办法,先招呼几个我这么大的小崽子,搬来一些旧砖头,往两边垛成两个小马蹾,上面搭两块木板,便建成一个简易斗争台。然后,再找几个年轻一点的大人,身穿草绿色军装,戴着一个红胳膊箍,在几百双眼睛注视下,威风凛凛架着黄大麻子的胳膊,象征性地把他“押’上了台,人们便可以尽情地去斗争他。
起初,斗争会也有一点内容,大人小孩很爱参加。
斗争的人问:“黄大麻子认罪吗?”
黄大麻子答:“我认罪。”
斗争的人接着问:“你犯了什么罪?”
黄大麻子答:“生活作风罪。”
斗争的人再问:“具体一点讲。”
黄大麻子答:“我娶了两个老婆。”
台下的人终于忍不住了,一阵轰然大笑。
当然,上述全是一些插科打诨的笑谈。不过我还是能够看出来,绝大多数革命人民群众并不反感这种斗争形式。况且,我本人也喜欢这种斗争形式,感觉这样玩很有意思。
革命人民群众特别满意的事,当领导的人不一定就会喜欢。
比如二大妈,她就觉得这样玩没一点意思。千万别小看这个小脚老太婆,一旦发起怒来还是蛮厉害,正当人们沉浸在欢乐之中,只见她那小脚丫子往地上一跺,大叫起来。
“黄大麻子!”
这嘶呖一嗓子,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我清楚看见,黄大麻子还打了一个激灵儿。
“不得耍滑!”
“要老实交代自己罪行!”
二大妈连声警告。
“我交代。”
“我交代。”
黄大麻子喏喏道。
“不得避重就轻,戏弄革命人民群众。”
二大妈再次警告他。
“打倒黄大麻子!”
“打倒反革命分子!”
“打倒剥削阶级!”
广大革命人民群众一点不负领导重托,待她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刻爆发一阵“革命”口号。而且,人人不甘落后,一遍跟着一遍高呼。在高呼的同时,需要举起手臂,连攥紧的拳头也要举过头顶,还要有力地挥舞二、三下,以显示无产阶级革命人民的伟大力量。
我也高高举起自己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在一波波呐喊声中,我眼睛也没闲着,清楚看到,黄大麻子的身子跟着一抖一抖。随着声音愈发震天动地,他的老腰哈的更低了,那个尖脑袋像秋天里熟透的葫芦,几乎垂在了地面上。看到这种情景,让我一下子想起徐老太太,联想起她上课时手中那个线锤。
生活里有一个不可磨灭的规律,凡事总有“玩够”的一天。
我不知何故,斗争会突然间不开了,取而代之的是跳“忠字舞”。
参加跳舞的人实在太多,把整条胡同小路都站满了。上至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和晃晃悠悠的老太太,下到刚会走道的秃小子儿和叽叽喳喳的小臊丫头儿,无人不及,真正做到了人不分老幼妇孺,居不分东西南北,万众一心,全部集结一块土地上,在一曲颂歌“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欢乐声音中,大家一齐连晃屁股带扭腰的跳动着。
胡同里晃屁股扭腰最美的人,自然属于美丽的三婶。
二大妈自有一双火眼金睛,她和三婶说,教我们跳舞吧。
于是,三婶成了舞蹈老师,一个人站在队伍最前面,领着大家跳舞。
那会儿,孙叔依然还会喘气,人生还没有走到跳楼的时刻。所以,他也不能例外,必须走出自己家门,和广大革命人民群众一起唱歌共舞。到底他是个文化人,舞步也不错,跳得轻盈自如,始终站在队伍第一排,好像在监视三婶一样,一边跳着一边死瞄着她。
我喜欢看三婶,就站在孙叔身边,学着她的样子跳。
三婶最出色的地方是腰,真的很细,软绵绵,跟煮熟的一根面条,想咋弯就咋弯,想弯成啥样就是啥样。背地里,我还偷偷摸摸试着弯了一回,差一点拽一个大跟斗。
记得一天晚上,北京又传来了毛主席最高指示。
传达贯彻不过夜。二大妈即刻组织大院的人学习。
习毕,马上又挑灯搭场,载歌载舞,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
待跳舞的人散去了,我马上跑到三婶跟前。
她也停下脚步,笑眯眯看着我。
我轻声道:“三婶。”
她问:“有事吗?”
我嘿嘿一笑:“教我弯腰呗。”
她说:“你知道啥是腰子?”
我捅一下她的腰:“这不是腰子吗?”
她笑了:“这叫身子。”
我说:“我喜欢你的身子。”
她顿时无语,呆呆看着我。
……
毫无疑问,三婶的身子出尽了风头。
在我们胡同里,不光我这个小屁孩喜欢她的身子,其实,大人们的眼睛都瞄着她那旮旯地方。我不止一次看见,连已经被打倒的黄大麻子也不老实,偷偷瞥人家好几回。
那个时候,全胡同最忙的人就属黄大麻子。每遇到毛主席指示发表的晚上,他要出来跟着大家一起跳舞。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要第一个爬起炕,走出家门,清扫那条一百多米长的胡同。到了白天,他还得不到一点消闲儿,要出去窜街绕巷,继续卖酱油、醋。
只要斗争就会有成果,这就是斗争黄大麻子收获的胜利果实。
我娘说,人和人不一样。黄大麻子不同于一般人,做事比别人认真,非常负责,把胡同扫得干干净净。早晨,当清新的朝阳普照大地,睡眼惺忪的人们迈出家门,踏上狭长的巷路上,从巷头走到巷尾,竟然看不到一疙瘩纸屑,一小块碎石片,一片枯萎的树叶。
每逢这时,人们往往会看到,躬身九十度的黄大麻子,面向墙壁上“毛主席万岁”五个血红大字,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请罪!再请罪!毛主席他老人家啊,我黄大麻子是个罪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我有罪,我有罪……。”
在他脚下,躺着一把“请罪”的大扫帚。
一开始,他得等二大一妈发话说:“一早晨了,回家歇歇。”
毕恭毕敬的黄大麻子如同接到圣旨,他这才敢直起腰来回家。
然而,一腔沸腾不息的热血,总会有变成小河流水潺潺的一天。
等再过了一段时间,殊以为习,习以为常。除了那些嘴上没毛的小孩子,只要胡同里任何一个大人向黄大麻子说了同样的话,他几乎不假思索,立刻拿起扫帚就走人。
不过,潺潺流水的一条小河,终归也有干涸的那一天。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起飓风,风云突变,变成黄大麻子手里那把扫帚向他发号司令,只要那把扫帚扫到了胡同的尽头,标志着他这一天的“革命请罪活动”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