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重见天日〔1〕(1 / 1)

我之所以向政府点孙叔的大名,理由有二。

其一,孙叔曾经暴虐三婶。其二,他这个人已经死了。

孙叔死于自杀。他从三楼窗户跳下去,摔死了。楼层并不高,十几米。按照我推出的理论判断,如果是脚或屁股先着地,孙叔应该能捡回一条命,大不了摔断只胳膊或两条腿,最不济也就落个瘫痪。可是他的命苦啊,那颗坏透顶的脑袋偏偏磕在马路牙上。

惨祸发生的地点,在评剧团大门前那条窄窄马路边上。

那是初冬乍凉的黄昏,天色发暗,还刮着一股阴深深的风。

我跟着大院的人去了现场,只是晚一点,没有看见孙叔的尸首,从乱哄哄的人群中,仅见到一大滩猪肝色血迹,从马路牙上面一直流到马路边,已经凝固了,浆糊一样。

血迹下方,还用白色涂料写着两行大字。

上面一行写道:“反革命分子孙腾飞自杀现场”。

下面一行写道:“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孙腾飞”。

在“孙腾飞”三个大字上面,打着一个血红色大叉,非常醒目。

也是在这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孙叔的大名。嘿嘿,我真替孙叔悲哀呀!闹不明白他的老爹究竟咋寻思,竟给自己儿子起一个这样晦气的名字。“孙”字是什么?就是孙子嘛!本来已经就是一个孙子,却还梦想着腾飞上天,这不是白日做梦吗?其悲惨结果不言而喻,人没有腾飞起来上天,身子却已经坠落在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一命呜呼了!

也就是这一天,我知道孙叔是一个文化人,应归类于“臭老九”一列。

旁边卖呆儿的一个人说,摔死的人是一个编剧。什么叫编剧,这个职业我懂一点,知道是专门称呼那些编排文字写剧本的人。这叫我惊叹不已!但是,想想孙叔曾做过的那些“坏事”,我又平静下来了。在我这个小傻子看来,只有那些长着一个复杂脑子的人,才会有一肚子花花肠子。这倒应验了我娘常说的一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量。如果把这句话放在满嘴经纶的孙叔身上,那就完完全全对上了号。

编剧也好,文化人也中,“反革命分子”也罢,反正一死百了。

……

不久以前的那天,孙叔硬生生闯去了那边。

不久以后的今天,我竟打起了孙叔阴魂的主意。

我想,即使孙叔活到今天,恐怕他也不会想到这一点。所以人们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死了一切就清静了,其实未必如此!

当然,活着的人更得不到清净,比如我。

我原来以为,经过几次“干焖干蒸”之后,加上大嘴叉子循循善诱之下,终于点出了自己的“上家”——孙叔的大名,也该轮到我清静、清静了。然而,人们的情绪过于繁纷,非常复杂,难以捉摸,不属于那类甘心清静安逸的动物。在这短暂的羁押期间,没有民警再来找我的麻烦,也没一个闲人稀罕儿、搭理我,却反而使我那颗心无法平静下来了。

人有四大憋屈——

跪着挖菜窖,

猫腰蹲小号,

活着戴绿帽,

梦里来屎尿。

在从前,我体验过多次“梦里来屎尿”的憋屈。

但现在,我第一次体验到“猫腰蹲小号”的憋屈。

关押的我那间牢房,算不上一个标准的“小号”。不是小号,胜似小号。把十几个人关十几条狗那样,圈进一间笼子般房里,仅有一旮旯下脚的地方,每时每刻要吸进十几张嘴呼出来的杂味,再混合身体散发出的腥臭,绝对是一种慢火炖鱼般的精神煎熬。

一天上午,终于炖到了掀锅盖的时刻。

监廊里哗啦啦铁链声,成了点燃炸药包的导火索。

只听有人说:“四号要贴墙了。”

马上有人接着问:“是那个斜眼吗?”

立刻有人答:“对,要和阎王爷见面了。”

一听要枪毙人,我也来了精神,透过牢门监视孔瞥去。

伴着渐渐远去的铁链声,我没看见那个斜眼,却瞅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这绝不是一般的熟悉,既是那种彻骨割心的熟悉,也是一种水**融的熟悉,因为他是大嘴叉子。

不打不成交,

不草不知妙。

一时间,锅盖掀开了。

“枪毙我吧!”

“枪毙我吧!”

我沸腾了,一边大叫一边跑向牢门。

“谁叫唤?”

随着一声,大嘴叉子那张脸出现监视孔前。

“是我,是我!”

“就是那个小混球儿。”

我手舞足蹈说。

“叫唤什么?”

“是不是想钻箱子玩?”

他不乏戏谐说。

“不,那个一点不好玩。”

我摆摆手说。

“那是皮痒痒了?”

他睨着眼说。

“皮也没痒痒。”

我麻溜儿解释说。

“那想干啥?”

他三角眼一立。

“我想……。”

“我想……。”

我吞吞吐吐道。

“想什么?”

他吼地一声。

“你再审一审我。”

我嘻嘻笑道。

“要干啥?”

他一愣,满脸惊讶。

“不干啥……。”

“只是这儿太憋屈……。”

“都已经快憋死我了……。”

我断断续续说。

“噢,傻小子儿别急。”

说罢,他突然笑了。

“我能不急吗?!”

我说。

“再坚持几天,马上熬到头了。”

他说。

“马上是啥时候?”

我问。

“你懂得啥叫度日如年吗?”

接着我再问。

他一听,又嘿嘿笑了,还出了声。

随后他说:“傻小子儿行啊,还懂得什么叫度日如年,我可不懂这么难的词,但我懂得啥叫叫光阴似箭啊,更懂得什么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抓紧时间武装自己的头脑吧。”

我嗯嗯几声,已经不知说啥好了。

他接着说:“过来,把你那只狗爪子伸出来。”

我不知他意,稀里糊涂地伸过去手。

只听他说:“我送给你一样武装脑袋的宝贝。”

没有想到,我伸出铁栅栏那只手,竟然接过一本巴掌大的“红宝书”。

我禁不住叫道:“是《毛主席语录》呀?!”

他说:“读一读毛主席的书,以后你就不会寂寞了。”

我仿佛做梦一般,抚摸着油滑闪亮的《毛主席语录》本,嘿嘿笑道:“这下好了,我又可以学习毛主席著作啦!”

他一本正经说:“好好学一学吧,有了毛主席思想给你照着亮,等你出去以后就不会再走歪路了。”

他说完,转身就没影了。

自从这天以后,大嘴叉子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他没有回到我家那个派出所,我也就没有再见到过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虽然我没有再遇到这么“狠毒”的一条蛇,但是他那一副可憎骇人的形象,当然包括他的一言一行,永远永远刻在了我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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