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祸临头〔4〕(1 / 1)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三节课下课前,共和国人民警察接踵而至。

不管警察叔叔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总算留给我一点颜面,没有直接破门而入,将我这个小反革命者摁倒在地,然后再五花大绑,在众目睽睽之下押出教室。

其实在我被拘捕之前,早忘记了刚才所干的坏事。

那一会儿,大祸临头的我,正沉浸自己世界中,低着头,两眼紧盯书桌底下,专心致志地玩九连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已经卸下七个铁环,只差最后两个圈。编筐编篓,全在收口。可是我又把自己编糊涂了,怎么也收不好这个口,急得满脑门都冒火。

“李福国!”

关键时候,小张老师突然喊我。

“到!”

我本能站起身,九连环也带到地上。

哗啦啦,伴着铁圈碰击声,轰然大笑。

“你出来一趟。”

小张老师脸色铁青,直勾勾瞪着我。

“干吗单叫我?”

“我眼睛长眵模糊啦?”

我一向嘴硬,还故作一脸无辜状。

“出去!”

小张老师两眼已冒出火,指向门外。

“出去就出去。”

我见此,不想再火上浇油,走了出去。

然而,待我那只脚一踏出门外,立刻傻眼啦。

伫立我面前除了张大个儿,还有三个头戴共和国国徽的人民警察。他们表情严肃,如临大敌一般,一道道冷若冰霜的目光,虎视眈眈注视我。

我哪见过这般威风凛凛的架势,一时不知怎么迈步了。

倒是那三个民警反应得十分迅速,他们将自己团团围住。

不过这一下容易多了,摆在我眼前一个难题就迎刃而解。接下来过程十分简单,我用不着费一点脑筋去思考先迈哪一只脚,因为在我前面的路上,已有一个民警指引着,而我身后还有两个民警在警戒。夹在中间的我,毫无选择,直接被带进一间办公室。

和上一次民警询问我不同,这回变成了一次真正审问。

负责主审我的民警姓项,我认识他。当年他应该有三十多岁,人称“项鬼子”,管辖我家那一片儿派出所所长。平常我在家的时候,常常能见到他,每隔三、五天,他就会出现我家大杂院门洞前那条胡同,从东边一直转悠到西头,然后拐进派出所的小道。

实际上,审问过程并不长,不到一节课时间。

“叫什么名字?”

项鬼子正襟危坐,边问边摆摆手,示意我坐下。

“我叫憨弟。”

由于我十分紧张,顺口说出自己小名,但我没敢坐下。

“叫什么?”

他一立眼珠,吼吼道。

“我叫憨弟。”

我脑子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

“坐吧,坐吧。”

他口气又软了下来,再次摆摆手说。

尽管我傻了一点,但我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不但不敢坐下,还不由打一个冷战。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害怕极了,腿不停哆嗦着,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坐下!”

他脸一绷,突然吼一嗓子。

我又打个冷战,腿一软,战战兢兢坐下了。

人啊,千万可别做坏事,做了坏事就不得安生。

比如这短短一瞬间,我耷拉个大脑袋,一阵胡思乱想,几乎把我十四年生命中,我所干过的每一件“坏事”都仔细认真梳理一遍,一点不夸张,甚至连小时候我偷看红心屁股那件事也过滤了一遍,却唯独没想到自己刚才在厕所里干的那件蠢事。

当然,傻子也有思维,有着自己一套逻辑。

我很天真,所以我以为,人在尿尿的时候,轻易不会发现那一行不起眼的字。况且算有人真看见了,报告还得需要一段时间呢。再退一步讲,即使有人立即报告公安局,那些民警的后脑勺也不长眼睛,哪能看得那么清楚,不会这么快就抓到自己头上。

经过这一阵思想斗争,有如醍醐灌顶,霎时茅塞顿开,一下子拨亮我的智慧之光,情绪也平复下来,身子也不哆嗦了,脑瓜子也敢抬起来,大胆地去瞧那个项鬼子。

“大名叫啥?”

只听项鬼子继续问。

“李福国。”

我语音平和,回答如常。

“家住哪儿?”

“慈恩寺边上。”

“胡同东头的大杂院?”

“是,挨着大门洞的老李家。”

“你是李满仓的小儿子?”

项鬼子随口说出我爹的名字。

“对,他的幺儿。”

“噢——”

随着长长一声,他偏过脸,同一个长着“大嘴叉子”的民警嘀咕几句。

我认识那个大嘴叉子,他是新来到我们派出所的民警,还不晓得他姓啥。只见他听完项鬼子的话,站起身,大手一挥,把我叫到黑板前,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根粉笔。

“咱们一块做一个游戏,需要你来参加。”他说。

我一听,立刻就傻逼了。

人民警察和我做游戏?

难道他们吃饱饭撑着啦?

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笑话!

我再憨、再笨、再苶、再傻,也不至于相信这类鬼话。

不过,当坠入五迷三道中的我,接过大嘴叉子递过来的一截粉笔,按照他的旨意,在那块小黑板上,颤颤抖抖写出“毛主席万岁!”“打倒刘某某!”两行大字时,我豁然感到大事不妙,不由自主叹叫了一声:

“完了!”

我叫罢,垂下自己的头。

“抬起脑袋!”

项鬼子一声大喝。

我一哆嗦,猛地抬起头,傻乎乎瞅着他。

项鬼子死死盯着我,两道如炬目光直刺我心底。

……

当日中午,我被押到区公安分局。

但非常有意思的是,押送我走之前,不知是由于案子急还是他们忙中疏漏,三个民警中没有一人带副手铐。无奈之下,大嘴叉子命令我说,小兔崽子解下鞋带。我迷惑不解,看一眼大嘴叉子,麻溜儿哈下腰,解下“解放鞋”上的一根鞋带,递给了他。

什么叫作茧自搏?什么叫自掘坟墓?比喻的就是我这样的犟人。因为大嘴叉子接过我的鞋带,还叫我伸过手去,把我两个大拇指往一块一绑,就将我掖进摩托车车斗里。

此时刚过中午,操场上聚集不少同学,纷纷围上来。

我羞愧难当,举起双手,捂在了脸。然而我就是我,一个小傻子,一时还无法控制那颗好奇的心。但让我没想到的是,透过五指缝隙,在无数道惊愕目光中,居然看见二嫚投射过来的那两束。她胆子真大,看了看我,再环顾一下左右,竟然凑到了我跟前。

我立即放下两只手,惊讶看着她。

她递我个眼色,用唇问:“告诉你娘不?”

我心头一热,连连点头,差一点要感动涕零了。

她微微一点头,吐出一个字形:“好。”

人生憾事无数件,

每件回首一瞬间。

我没有料到,这竟是二嫚和我说的最后一个字。

自从这天以后,直到我出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听同学说,她和父母一块下放到乡下。这令我非常遗憾,连个谢字都没来得及和她说。这令我非常后悔,从前那么多懒散、充满阳光的日子,我为什么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呢?哪怕和她再多吵几句嘴也好啊!

一切已经成了过眼烟云。

美好的记忆也定格在那天。

摩托车“嘣嘣”放几个响屁,冒出一股黑烟儿驶出学校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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