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天子圣驾返京会有诸多礼节程序要走的,只不过,这次正德归京却很特殊,寻常的礼仪是用不上的那些礼仪多半是为了庆祝用的,而正德却是偷跑出京的。皇帝偷跑,别说本朝,就算是把史籍翻个遍,也是找不到先例的,所以,用什么礼节迎接圣驾,礼部的官员着实为这事儿烦了一阵子愁。
愁归愁,朝堂上还是达成了一点共识的,那就是即便失礼,也绝对不能用庆祝胜利的礼节来迎接圣驾!
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民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正德是如何如何的圣明,巡视边关的各种传说也是深入人心,如果再用盛大的仪式欢迎这位天子,那他的声望还不窜到天上去?众位大臣要摆到什么地方?
所以,谢宏跟在正德身边,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有些怪异的场景,除了参拜迎驾,竟是没有任何其他的礼节了,没有鼓乐,没有颂词,只有一片静寂和各种冰冷的目光。
朝臣当先的是三个老者,身着大红朝服,头戴乌纱,应当就是三位大学士了。谢宏略略观察了一下,这三人都是神色如常,气若渊亭的模样,就算看见自己不合礼仪的伴在礼舆旁边,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没有任何表示。
三大学士身后,也都是身着一、二品的朝廷大员,曾鉴就在其中,也只有在曾鉴这里,谢宏才能看到点善意,其他人或是如大学士般不屑,或是眼神冰冷的看着他。
“皇上有谕:摆驾回宫。”
有没有礼仪程序,正德倒是不十分在意,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些繁杂的东西,再看朝臣们都阴沉着个脸,正德更觉得无趣,于是按照事先与谢宏商量好的对策,吩咐下去,先回宫再说。
谢宏的应对很简单,不管对方具体是什么谋划,只要能打乱了步骤,那就是最好的应对。只不过,事情显然没有那么顺利,几个大汉将军刚刚将正德口谕宣之于众,就发生了变故。
“陛下,臣,监察御史苏逝有本启奏。”一片静寂中,百官队列中闪出一人,躬身施礼,态度恭谨,可是声音却高,连远处围观的百姓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来了。谢宏心里一紧,监察御史自是从属于都察院,这个苏逝应该就是先锋了,只是,这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材,可是这名字却有点奇怪,苏轼?怎么就敢起了个大文豪的名字呢?
正德摆了摆手,道:“苏爱卿,你也知道,朕刚走了很远的路,已经很累了,有事的话就不能改天再说?”
正德说要回宫,苏逝却恍若未闻,起身朗声道:“臣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天理伦常,陛下乃是万乘之尊,系天下之所望,却不与众臣相商,贸然出京,以至天下忧心,宇内沸腾,臣请陛下下诏罪己,以谢天下万民,如此方是国家之福,社稷之幸。”
这位苏御史不但名字大气,口气也很大,这一番话,让谢宏听得目瞪口呆。他引用那个典故,他也能听得懂,这话是孔子说的,大致意思就是:做君主的要像君的样子,做臣子的要像臣的样子,做父亲的要像父亲的样子,做儿子的要像儿子的样子。
文人说出这种天理伦常一类的言词,没什么奇怪的,可是说到后面,他语气一转,居然让正德下自罪诏,这可就太牛了吧?不管怎么说,正德可是皇帝,你一个七品御史,跳出来就让皇帝向天下人谢罪,这也行?封建王朝不是很[***],皇帝的威严是不可冒犯的吗?
谢宏茫然四顾,却发现似乎只有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对面的文武百官都是毫不动容,习以为常的模样。不但如此,就连正德这个当事人,也没为此而勃然大怒,而是耐心解释道:
“苏爱卿,你的意思朕明白了,不过鞑虏多次寇边,肆虐边关,那里的百姓也是朕的子民,朕实在于心不忍啊,所以才不得不亲身前往,以求上下一心,退敌安民。”
正德说的理直气壮,这些道理都是谢宏和他事先商量好了的,跟先期在京城散布的言论倒是保持了一致。
“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合抱之木,不生于步仞之丘。”苏御史丝毫不为所动,又是引了一个典故,“鞑虏不过边境小患,纵是陛下心念苍生之苦,但遣一上将将边军退之即可,何须御驾亲往?须知陛下乃是万乘之躯,若有差池,将奈天下苍生何辜?”
彻查克扣军饷之事,本是谢宏得了江彬之事的启发,有些随意的举动。可是后来彻查之下,涉及数目之大,让正德这个皇燕京是触目惊心,更何况,当军饷发放之后,宣府军民的忠心拥戴,也让正德十分感动。
“边军中多有克扣军饷之事,痼疾难治,又岂是一上将能够解决的?”
这时听得苏御史说的轻巧,正德也不由恼火,于是反唇相讥。
“陛下,边镇贪墨之事,犹未定论。”苏御史依然不卑不亢,昂然道:“朝廷自有法度在,若是果有贪墨之事,巡按御史自当奏报朝廷,由刑部彻查量刑。陛下在宣府私下审讯量刑,又将置吾等御史于何地?又将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还请陛下三思。”
“哼,巡按御史?”正德冷声道:“宣府巡按是叫沈飞吧?宣府贪墨案就以此人贪的银子最多,后来事败,又使人欲在王府纵火谋害朕,苏爱卿,你就让朕指望这样的人维持朝廷法纪吗?”
谢宏彻查贪墨军饷是在江彬动手杀人之后,不过他编的传言中,却是采用了后世电视剧里面的套路,就是皇帝明查暗访,然后被贪官发觉,于是铤而走险试图谋逆。
正德也很喜欢这个故事,最后就统一了这个说法,反正他出了居庸关之后的行踪,也只有他身边的这些人知道,肯定是不会泄露出去的。
元宵夜,王府被人纵火之事,目击者很多,而且另一个故事中的当事人沈飞,一来他贪墨军饷之事已经查实,人证物证俱在;二来这人已经挂了,死无对证,也没人能够辩驳这个故事的真实姓。
“陛下,沈巡按贪墨一事到底如何,朝廷还没有公论。不过,沈大人面对鞑虏的银威而不屈,壮烈殉国却是事实。”苏御史面带悲愤,慷慨激昂的说道:
“孟子曰:富贵不能银,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沈大人面对鞑虏的屠刀而不屈服,正可谓大丈夫是也,臣以为,这样的人是不会不安于贫贱,而昧着良心贪图富贵的。”
高,实在是高,谢宏已经顾不得诧异了,他满心都是赞叹,这位苏御史颠倒黑白的能力简直太高了,后世那些所谓的金牌律师怎么比得了啊!
先不说那个沈飞死在江彬手下,就当他真的是如宣府奏报所说,是死在鞑虏手上,那也不过是因为带的财物太多,被杀人劫财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威武不能屈?再说,就算是他真的不屈了,也不能说明他不贪财啊,说不定就是因为贪财不肯逃跑才会被鞑子杀了呢。
谢宏不以为然,可他对面的百官都是颔首点头,就连三位大学士脸上也略有松动,显然都是很赞同苏御史的说法。谢宏清楚的看到,曾鉴身旁的一个老者,本来一直面若寒霜的瞪视着自己,可这时却也是面露微笑。
单是百官也还罢了,毕竟还有个官官相护的说法,谢宏也能理解,可是远处的人群中,竟也是传来了阵阵的赞叹声,这就让谢宏理解不能了。
“这位苏大人不愧是御史,果然正气凛然,铁骨铮铮啊。”
“那是自然,你们不知道吧,这位苏御史自号月痕居士,当年殿试可是孝宗皇帝钦点的榜眼,又是翰林出身,迟早会入阁的,自然不同凡响。”
“你们懂些什么?这些个大人哪位又不是进士出身?苏御史最厉害之处,在于他是左都御史张大人的门生,张大人可是领导都察院御史们的,那一身浩然正气就不用提了,别说当今,就算是先皇,张大人也是驳斥过的。苏御史既然师从于张大人,又怎么会差得了呢。”
有赞苏御史的,也有人同情沈巡按。
“鞑子造孽啊,真是可惜了沈大人这一身风骨,苏御史说的真对,能够舍身取义的人,又怎么会去贪墨呢?”
有人顺着苏御史的话这样一说,旁边的也都纷纷出声附和,都是点头称是,一脸唏嘘。
谢宏真是无语了,这个时代的老百姓也真是淳朴,就算是苏御史说的是真的,那也不能因为一个人有了某种品质,就断定他不会做坏事啊?伪君子这个词你们难道没听过吗?
谢宏无语,正德也很憋屈,但是他一时也想不到反驳的言辞。他的台词多是事先准备好的,对现在这种情况,谢宏和他都完全没有预估,自然也不可能提前应对了。
此消彼长,正德这边一哑火,御史那边却是群情汹涌了。
巡按御史也是御史,隶属于都察院,是言官们之中的一员,他一个人被质疑不要紧,可既然他是在御史的位置上被质疑的,大伙儿就不能坐视。别说事情还没查明,就算是真的要定罪,也只能是都察院自察,这才能给巡按御史定罪。
否则,如果人人都能质疑御史了,那还要御史干吗?御史的声名何在?士大夫们的罪,又岂能让武夫和歼佞小人来定?锦衣卫那是成祖皇帝设置纠察谋逆大案的,又岂是审讯士大夫的?只不过是前朝阉竖得势,这才用了这些爪牙来迫害士人,本就是大谬之事。
先辈们没有将这个错误纠正,那么就让我们;就在今天;将这个错误一并纠正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