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邓廷歌在学校门口拖着行李箱等待剧组的车子。罗恒秋给他电话说自己在路上的时候,剧组的车也刚刚抵达。
“桥上太堵了。”罗恒秋的声音里带着鲜见的急躁,“我已经提前一个小时出门,现在还堵在桥中央。”
“送我吗?”邓廷歌笑道,“专门来送我?”
“……你上车了?”罗恒秋问。他听到了这边大巴的声音。
邓廷歌安慰他几句,挂了电话钻上车。鲁知夏坐在他身边,目光炯炯:“哟,电话里是谁?”
邓廷歌:“……你好烦。”
鲁知夏嘿嘿地笑,见他没有真的不悦,忍不住又继续问了些问题。邓廷歌心情很好,跟她打太极似的聊天。
在车上晃了近三个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
陈一平选择的这个镇子正是朱路生活和留下记录的地方。镇子已经大变样,国道和铁路带来了发展的机会,原先在朱路日记和县志里存活着的村子已经没了形迹。
剧组受到了当地宣传部门的热烈欢迎。《久远》最终通过的那一个剧本和原先的故事已经大不一样,朱白华成为数个配角之一,他死前写给久远的那封信被删删改改,剩下的都是挚友情谊和问候,再不见一丝感情的端倪。
那封遗书花了编剧组的人颇长的时间,最后却完全没有用上,大家都很遗憾。但《久远》的项目通过了,也算达成了大家的愿望。邓廷歌几乎参与了剧本前期创作的整个过程,陈一平从镇上搬过来的资料他也全都翻过了许多次,对朱路的了解比他要饰演的久远还要多。
在剧本讨论的后期,严斐渐渐不再参与。他已经开始沉浸在角色塑造中,尝试理解朱白华的孤僻、清高和骄傲。在旅店住下来之后,邓廷歌发现自己和严斐是同一间房,两人住下来之后又忍不住开始聊天,聊这个他们之前从来没接触过的故事题材。
《久远》的开拍引来了镇上的很多人。邓廷歌没事做又不想看剧本时,就在旁边和小孩子们玩抛石子,技术越来越好。
鲁知夏:“你……你能成熟点吗?”
邓廷歌:“我很成熟。我现在凭借着那啥,物理的知识点,已经快要打遍镇上无敌手了。”
鲁知夏蹲在他身边看他玩,果然老到又熟练,没几下就把小孩子们的石子都捞进了怀里。小孩子们一脸不忿,跑开时纷纷回头指着他:“有种你别走!明天再战!”
邓廷歌:“好好好,等你们噢。”
然而悠闲的日子没过多久,随着久远相关戏份的增加,邓廷歌再也没时间和小孩玩石子了。陈一平戴着墨镜坐在拍摄现场,气场顿时和之前大不一样。
鲁知夏的导师也是陈一平的老师,鲁知夏刚上大学不久就跟着陈一平拍过戏,对他十分熟悉。邓廷歌也跟着她一起喊陈一平为“老陈”,并且从鲁知夏那里听到了不少关于陈一平的八卦。
大概凡是导演都有某种执著,陈一平抠剧本和台词抠得特别特别严格。那些演员在片场中随意发挥、随机应变改台词的事情不可能在他的剧组里出现。
“他的想法就是,你要把所有的台词都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台词就是你自己的语言,这样你才能把这个角色从内到外真真正正地演好。通过了剧本就连他自己也不会出手修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必须由整个编剧组来完成这个修改的程序。”鲁知夏耸耸肩,“很多人不以为然,但我觉得他是对的。如果剧本的内容可以随意让演员、让投资方或者导演修改,编剧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谁都可以去做编剧了。”
“是啊。”邓廷歌闭着眼睛化妆,“花了那么多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台词,怎么能说改就改。”
“不过这也带来一个问题。”鲁知夏说。
邓廷歌睁开眼睛,给他化妆的化妆师冲他笑笑。
“在实际拍摄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绪反应,演员其实才是最清楚台词是否合适、是否准确的人。”邓廷歌说,“所以这是我刚刚跟他争吵的内容。”
鲁知夏歪脑袋看他:“你没有办法说服他。”
“不是说服。”邓廷歌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想让它更加完美而已。”
鲁知夏眯起眼睛,皱着鼻头笑道,好有范儿,我快要爱上你了。
这天上午的拍摄内容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是久远把自己不用的一本德语词典送给了朱白华。
陈一平始终认为邓廷歌没有把握好情感的分寸。他急躁起来,直接拿着大喇叭在片场吼:“忘掉之前的剧本!忘掉朱白华对久远的感情!你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前辈!听懂了吗!”
那本原本属于久远的词典是久远的老师送给他的。词典又重又厚,扉页上盖着老师的藏书章,书页里一根鲜红的细绸带,软软夹在字词之间。久远对德语没有任何兴趣,但这份毕业礼物他是非常重视的。邓廷歌认为久远决定把词典送给朱白华的时候,在崇敬和尊重之余其实心里是有期待的。他的老师希望这部词典能令自己的学生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他没有做到,因而希望朱白华能做到。
陈一平却认为不是。
“久远在那一刻不应该出现这么多复杂的感情。他仅仅是因为朱白华需要,所以就给了他。朱白华也清楚久远的意思,至少在那一刻,这两个人之间还是纯然的友谊,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待邓廷歌补完妆又回到片场上,陈一平又继续跟他说戏,几乎说得口干舌燥,“我要一个反差,明白吗邓廷歌,反差。这个电影里处处都是反差,前后不同的社会环境,每一个角色所怀着的憧憬和他们遭遇的死亡,全都是反差。你太敏锐了,我不希望你把敏锐放在久远身上。他只对自己感兴趣的部分敏感,其余的时候都是相当迟钝的。朱白华也一样,他的感情没有苏醒之前,他仅仅将久远看做一个真挚的朋友。”
陈一平停了一会。
“这和你之前熟悉的话剧舞台很不一样。”他说,“在我的镜头面前你要学会收敛。你要把你的敏感、聪颖全都藏起来。演员自己要思考,他还要代替角色思考。你觉得久远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没有用。我要的是,久远本人在行动,在说话。”
他的声音已经微哑,此时终于变得轻柔:“你忘记了吗?久远他后来是知道朱白华对自己的感情的。他没有回应,他把自己的所有反应都藏得很深很深。小邓,活在你身上的这个人是一个很懂得隐藏自己负面情绪的年轻人。你要变成他,不是单纯在演他。”
邓廷歌咬着唇,皱眉听得十分入神。
他觉得有些茫然,但又充满新鲜感和挑战欲。面对镜头演戏和直接面对观众演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邓廷歌被说服了,没有再坚持自己的观点。
久远将德语词典递给朱白华的时候说,白华,你什么时候翻译好了,我能做第一个读者吗?
朱白华将词典托在手心里点点头。“我每翻译好一章,就带过来念给你们听。”
围坐在院子里的年轻人们脸上都露出欢喜的笑容。灿烂的阳光从葡萄架上漏进来,照得人人都精神饱满。这是故事开始没多久的时候,一切都还很平静,久远甚至还没意识到身边坐着的杨春霞是个值得自己喜欢的姑娘。他们热烈地讨论文学、科技、政治,浑然不知外面的世界悄悄开始变化。
拍摄的任务实际上并不重,邓廷歌只是将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揣摩和分析久远这个角色身上。他常常找陈一平讨论,陈一平和编剧组的老师非常欢迎他去聊天,各种好酒好茶都取出来任他喝。
罗恒秋听他说起这些事,笑得有些古怪:“很受欢迎啊。”
邓廷歌每天固定给他打一个电话,一般都选在晚上睡觉之前跑到旅馆的楼顶,蹲在水箱的背后悄悄说话。他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能说了,一切大的小的,有趣的无聊的,能跟罗恒秋扯上一个小时都不腻。罗恒秋一般不怎么出声,大部分时候都在听他说,偶尔给一些回应,引他继续不停地往下讲。
“并不是。”邓廷歌十分黯然,靠着水箱坐下来,甩着自己刚洗完还没吹干的头发,“几乎每天都被导演骂啊。”
“这么难演吗?”罗恒秋说,“陈一平这么拽?我明天就撤了他们公司那个新人在《全民主持人》里的位置。”
邓廷歌:“……啊?”
罗恒秋问他撤不撤。
邓廷歌囧了:“撤他做什么?”
罗恒秋:“他老板凶你,看金主为你出头。”
两人哈哈直笑。
罗恒秋笑了一会,在那头嘶地吸了口气。
邓廷歌立刻紧张:“师兄……还、还疼?”
“有点。”罗恒秋碰碰自己的舌头,伤口又渗出点血丝。
邓廷歌:“QAQ对不起……”
罗恒秋无语片刻:“行了,你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邓廷歌捂着脸叹气:“我吓到你了。”
罗恒秋在那头笑了一声,问他:“你没试过那样接吻?”
“没……没试过。”邓廷歌有点羞恼,“我怎么会试过,我又没有谈过恋爱。”
罗恒秋默了一会儿:“那挺好,我以后再教你些别的。”
邓廷歌把腿盘起来,忍不住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心跳得很快,但不难受。
“你喷点药吧。”他说,“这样吃饭也会疼。”
罗恒秋说没关系。“你回来再帮我舔舔就好了。”他轻快地说。
“……师兄……”
邓廷歌顿时脸红,撑着自己额头蜷起身体,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抽气,从胸膛里发出震动的声音。
“你怎么……你怎么这么……”
罗恒秋:“什么时候回来?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了。”
邓廷歌:“回……我这周就回。”
罗恒秋:“嗯。那药我就不喷了。”
邓廷歌:“……不不,师兄你——”
罗恒秋在手机那头哈哈大笑。邓廷歌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但也恼不起来,反而突然十分想见到他。沉静的夜晚和灯火稀落的城镇,白日里还觉得十分静谧美好,此刻却变得难以忍受了。
第二天他还在化妆间里一边看剧本一边化妆时,接到了钟幸的电话。
钟幸终于为他安排了一个经纪人。
“叫常欢,我挖过来的。”钟幸说,“很有能力,你过两天有半天休假是吧?回来见一见。她手头上有几个还不错的剧本,你看看。”
邓廷歌本想说自己想先拍完《久远》再想其他,随即立刻想起自己现在要走的是职业道路,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于是连忙答应了。只是放下手机才想起和罗恒秋说好休息的那半天要回去见面的,现在是不可能了。
师兄会生气么?
他想,应该会不高兴吧。如果不高兴应该怎么办……真要按他说的去舔……
鲁知夏坐在他斜对面化妆,偶然抬头瞅他时咦了一声:“小苏,你腮红是不是拍多了?”
化妆师:“没有。”
鲁知夏:“哎哟,那脸怎么那么红。”
邓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