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北大营。
这北大营,原本就用的是江宁绿营兵的营盘。刘坤一组建新军,将这个营盘又扩建了不老少,如今南北十来里,三丈来高的城墙,加上隔上百来米便高高耸立一个的瞭望台,以及墙垛子周遭竖起的炮口,俨然就是一座小城。南满苟延残喘三年,积累了无数钱粮,最后的军事精华全都在这儿呢。
刘坤一练兵的本事还不如荣禄,老头儿七十来岁了,根本就理解不了现代战争。为了练就这么一支新军,费心网络北洋南逃过来的军官,挑取有本事的,直接就给个营官。手下原本的湘军子弟,一视同仁,层层选拔军官,只要不合格,根本就不管是谁的面子,一掳到底,要么当大头兵,要么趁早走人。加之两年来旅日的洋学生也有不老少充斥其中。面对着强势的国防军,可以说,这么一支新军,就是南满最后的力量!
日上三竿,营盘里头操练声不绝于耳。硕大的营盘里,操场上有迈步走队列的,有训练军姿的,有反复练习步枪瞄准的,炮兵的操场上,几十门克虏伯洋炮周遭到处都是光着膀子忙乱的身影。这派军营景象,可谓热火朝天。列队行走的宪兵,绷着脸四处寻走。站岗放哨的士兵,更是一丝不苟。往来人等,只要没有证件,一准儿抓住盘查,直到弄清楚这才放行。
纵观整个新军,单看表面,倒是有了那么几分近代军队的样子。只是细心观察,却发现这帮尚且留着辫子的士兵,忙碌起来倒还好。在军官呼哧之下,决不懈怠。可一旦散了操,一个个却眼神涣散,神色迷茫,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聊天打屁,或者聚众赌博。抽大烟的是没有,可其他乱七八糟的玩意什么都不少。跟对岸的国防军相比,只能说是只学其形罢了。可就算是如此,这支新军在整个江南大地,也算破天荒头一遭了。绝对是有心人心里头的香饽饽,一等一强军。时逢末世,比得就是谁的银子多,谁的枪杆子硬!什么高官厚爵,都是虚名!保命才是紧要的!
南辕门,门口哨兵标杆儿一般扎在那儿,目不斜视,一脸的肃容。带队的哨官就躲在辕门阴凉处,大马金刀一坐,单手擎起大碗茶吱溜吱溜一边儿喝着,一边儿拿眼睛瞟着门里门外,生怕让人逮到了不是。
八月的江宁,好比火炉一般,临近水边,空气里头都透着一股子闷热。哨官心里头不断骂娘,盘算着还有多久换岗。正这个时候,就瞧见从南面官道上不急不缓来了一票人马。
前头是响鞭开道,两排打着旗号的骑兵紧随其后,起兵后头是一顶宽大马车,再后头还跟着百十号八旗兵。哨官就扫了一眼,噗得一口将井水吐了个干净。一下子蹦起来嚷嚷道:“都给老子精神点儿,来的一准儿是位爷!甭说咱们,就是赵管带也惹不起!”说这话,手脚并用一通慌乱,总算穿戴齐整,而后昂首挺胸,倍儿精神地往那儿一戳,哪还有方才的懈怠?
一行人马不紧不慢,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到了近前。哨官啪的一个抚胸礼,上前几步,谄笑道:“不知……来的是哪位大人?”
端坐在马上的八旗兵一个个鼻孔朝天。这帮驻守在江宁的八旗兵丁,心里头早就看新军不顺眼了。尤其是刘坤一主持新政,干脆断了旗饷,这帮人差点儿没了活路,此时恨屋及乌,哪儿还有好脾气?一个个脖子扬得老高,没个好脸色,哨官问了半天也没人搭理。
哨官正是尴尬的光景,后头奔过来一个小太监,上来皮笑肉不笑道:“你就是守门的哨官?”
“正是。小的姓……”
太监不耐烦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行了……瞧见没有?”手一指旗号:“咱们庆亲王来校阅新军,还不赶快放行?”
“庆……庆亲王?”哨官虽然不识字,可自己一琢磨,可不是!眼下大清江河日下,丢了北京。能逃到江宁还有这么大谱的,除了眼下老佛爷眼里的红人庆亲王,还能是谁?当下哆嗦着不迭地应着。往回跑的时候,一个拌蒜差点儿来了个狗吃屎。
小太监心里得意,主子得势,他这身边伺候的太监自然水涨船高。训起人来有模有样,颇有些威风。正得意呢,就瞧着那哨官跑了回去,正要吩咐放行,一众士兵都已经抬开栏杆了。突然出来一名军官,询问之后就是一通训斥,那哨官转而又扭捏着回来了。
“怎么又回来了?”
“公公,这个……中堂令,非有手谕不得放行,您……您有手谕么?”
“恩?”小太监一听就怒了:“手谕?什么手谕?瞧清楚了,这可是庆亲王行架!你敢拦着?”
哨官回头瞧了瞧身后营门口的军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吞了口口水:“公公,不是小的不讲情理。只是这军法如山,小的不敢……”
“诶呀?狗奴才!还真是蹬鼻子上脸,杂家今儿说不得得教训教训你,来呀!给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后头马车里叫道:“狗奴才,又他妈的仗势欺人,爷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不快滚回来?”那小太监一听,脸色就变了,当即低眉顺眼,扭头往回就走。
说话间,帘子一挑,走下来一浑身铠甲的男子。浑身铆钉,脑袋上还戴着避雷针一般的头盔,走起来哗啦哗啦直响。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一心来摘桃子的庆亲王奕匡。
为了接管两万新军,奕匡昨儿一晚上没怎么睡,天不亮就起来折腾。临出门觉着一身蟒袍对不起自个儿大将军的称号,干脆从库府里头把老祖宗那一套铆钉的铠甲穿上了,这才志得意满,催促着一种人等早早上路。
他心里头盘算的明白,早朝不上了!刘坤一得了分兵的消息,肯定会在今儿早朝上闹腾。自己抽冷子赶紧去北大营,把这军权揽到手。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甭管再起什么幺蛾子,他奕匡就是死死把住两万新军不松口,看谁能把他怎么样!
经过太监身边的时候,奕匡一抬手,‘啪!’就给了小太监一个耳光!
随即愤恨道:“狗奴才!再他妈的仗势欺人,败坏爷的名号,爷就要了你的狗命!”小太监一脸的委屈,不明白今儿主子爷怎么转性了。平时自己来这么一出,不是还有赏赐的么?
奕匡也懒得搭理那暗自琢磨的太监,径直走到哨官跟前,努力撇了撇嘴角,挂上一副自认为还算和蔼的笑容:“军纪严明啊,不错不错……来,接着……”说着,往后头一招手,自有人捧了一个盒子过来。奕匡伸手往里一抓,往哨官眼前一递。“接着,赏给你的!”
哨官方才本来吓得都哆嗦了。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王爷身旁的太监,只怕品级还得高一点儿。得罪人的话一说,只怕这回不好过了。没成想,王爷自己个儿到了眼前,不但没责怪,还有赏赐!今儿日头莫非打西头出来的?
哨官楞了一下,随即满是欣喜,也不去琢磨缘故了。双手一阵慌乱,刚要去接,又缩回来,草草扎了一个千儿。“谢王爷赏赐……谢王爷赏!”再起身,也顾不得军容了,干脆摘了帽子下来,躬着身子,将帽子递了过去。
奕匡心里满是鄙夷,手一松,银元哗啦啦落在帽子里,有不老少弹起老高又落在地面。那哨官不迭地打千儿,弯腰拾银元,眉眼都笑开了花。起码十来个光洋,顶三个月饷了。
奕匡甚是满意自个儿的表现,琢磨着自古驭下,便是恩威并施。如今威还没利,这施恩的姿态得做足了。飘飘然,一摆手:“免了,本王带着圣旨来办差,你知会一声儿,叫里头的官佐校场列队。去吧,去吧……”
哨官一溜烟跑回来,满脸的喜色。瞧见冷着一张脸的顶头上司,顿时神色一僵,随即讪笑道:“赵管带……是,是庆亲王,人家有圣旨,来办差来了。卑职这就通知各营官长,您看是不是把这路障先撤了?”
赵管带一张黑脸拉得老长,负手而立,冷哼一声,吓得哨官直哆嗦。真真是不怒自威!这赵管带,名叫赵四洲,淮安人士,本就是新学出身,东渡日本又求学三年,年初方才学成归来。正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回来不到半年,愣是靠着真本事坐到了管带的位置!为人一丝不苟不说,更难得的是严于律己。说话办事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就没有过例外。
这么一位冷面阎王,甭说面前的哨官了,就是顶头上司碰到赵四洲也是头疼不已!
这头僵持不下,那头庆亲王已经躲不过来。离得十来步,就传来那营官硬邦邦的话语:“圣旨?军营之内,只认军令,不认圣旨!”
奕匡一听,心里头就不是滋味,强压下心头的火气。肃容询问道:“这位是……”
“这是咱们管带,赵四洲……”哨官连忙抢着介绍道。
“哦,赵管带……”说话间,奕匡已经定在赵四洲身前,两眼紧紧盯着其眼睛,肃然道:“这新军也是朝廷的新军嘛。”对着南面拱了拱手:“有皇上的旨意,就算你们刘中堂也得俯首听命,岂有进不去营门的道理?”
赵四洲毫不退让,“庆亲王既然如此说,不妨拿了圣旨先找咱们刘中堂换了军令再来!我就一句话,没有军令,谁也甭想进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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