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林语筝一听这话,脸上神色悲喜莫名,昨夜煎熬了一夜,今日方来传这口谕,这分明是个下马威。
皇后的性子,她也是略知一二的,其实比起她年长不了多少,只是仗着家世,才有了这分位,原本就没有什么里子,偏还是死要面子的,也不数数赵辰南一年才去凤仪宫几次,端要做出一国之母的架势,处处打压着别人。
索性赵辰南虽说对这个皇后不亲厚,但至少也相敬如宾,他做他的太平皇帝,她要她的母仪天下,两人也算合作愉快。
林语筝早年进宫的时候,确实也有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的时候,那时只不过年少气盛,觉得皇帝的宠爱便是圣旨,即便皇后也要避让她几分,但之后几个同时进宫的姐妹的遭遇,让她顿时清醒了起来,一收锋芒,从此隐在纷争之外,却依然受宠。
“哎……”林语筝想到此,还不觉心有余悸,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儿。
“哎哟我的小主哟,叹什么气呀。”何如海尖哑的嗓音从门外传进来,浮尘掸了掸门廊上垂下来的蜘蛛网,谄笑道:“传皇后娘娘口谕,更衣林语筝,养病期间谨守宫规,修生养性,如今病体已愈,即免除禁足之罚,明日端午,清音阁百粽宴,不得缺席。”
林语筝福身行万安礼接口谕,待何如海宣完了旨意,才横了横眼波,给了怜竹一个眼神。
怜竹会意,匆匆步入其寝室,打开百宝嵌柜,第二层衣物下摸出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貔貅,纳在衣袖中走出门来,面上还尤带着一抹不舍神色。
林语筝倒是没有丝毫不舍之意,接过那貔貅,递到何如海面前,眉宇带笑道:“有劳何公公了,烦请为嫔妾给皇后娘娘稍个话,就说嫔妾明日一定准时出席。”
何如海敷着一层老茧的手心刚触上这貔貅,脸上早已盖不住笑了,这温润触觉,这碧绿的水头,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赞叹,看来,这可是林更衣压箱底的玩意儿了。何如海心里美滋滋的,一张脸笑的极开,点头哈腰道:“这是自然,小主吩咐咱家带的话,咱家什么时候给怠慢过了。”
林语筝陪笑着点头,随口道:“这个语筝自然是知道的。”林语筝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不知杜太医是否知晓此事?”
何如海微蹙眉,想起杜云泽的托付,笑道:“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昨日杜太医确实去过凤仪宫,可惜未谈及林更衣的病情,若不是今早皇后娘娘命奴才统计明日宴会名单,只怕林更衣还得在这长春宫多禁几日呢。”
林语筝一听此话,只觉心口莫名失落,连带着方才解除禁足之喜,也淡了几分,只淡然道:“那真是要多谢何公公了。”
何如海拿人钱财,自然不敢居功自伟,只低眉笑道:“为林更衣效力,应该的……应该的。”
林语筝心不在焉的与何如海又闲谈了几句,便道:“既无事,那怜竹就送何公公一程,明日宴会,想必凤仪宫此时正一堆子事儿等着公公您安排呢。”
怜竹把何如海送出了门回来,就耷拉着脸,往门口石阶上席地一座,两手支颐,闷闷不乐。
林语筝拨了一个粽子递到她面前,她也不给面子的偏着头躲开。
“这是怎么了?我的怜竹小主子?”林语筝打趣道,一边咬了一口手中的粽子,糯香四溢,倒是许久没吃到这样的美味了。多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自己倒适应的还满快的。
怜竹撇了撇嘴道:“那个翡翠貔貅,竟便宜给那贪心鬼了。”
林语筝扑哧一笑:“可不是,竟便宜给他了,谁叫你偏偏拿了它出来。”
说到这里,怜竹可恼了去了,扭头看着林语筝道:“谁给我打眼色让我进去取的,又是谁说的,第二层的物件是可以随意给人的,奴婢翻了半天,也就这翡翠貔貅,看上去最小,最便宜些。”
林语筝笑笑,把手中粽子递了一个给怜竹,又道:“这些物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是能派上点用场,也算它们的造化了。况且,我若是能出这长春宫,步步高升,何愁以后少这些玩物?”
许是因为本就出身富贵,林语筝对钱财,一向看的轻,昔日身居高位,赵辰南又放在掌心宠着,后宫珍宝阁的东西,可不直往那翊坤宫搬。不过她是这后宫有名的“散财妃子”,除了珍贵些的物件自己留着,其他的一概送人的送人,赏给下人的赏给下人,没想到这些财物辗转又回了自己手中,还派上的用场。
怜竹听了林语筝的劝,也不气了,啃了两口粽子道:“这新糯米真香啊,好久没吃到这么新鲜的东西了。”
林语筝摇了摇头,看着怜竹那张小脸,十五六岁,可不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其实她自己也年长了不了怜竹几岁,十六岁进宫,满算着如今也就十九。至于现在这个身体,应该是和自己同龄,也是十九。
怜竹吃完粽子起身拍拍屁股道:“主子,奴婢去浣衣局给您取衣服去,我就知道主子早早就能出去,前几日就把你最喜欢的那套衣服拿去给洗了,如今差不多也该好了,不指着她们送过来,我自己去取去。”
林语筝目送她离开,叹了口气,从寝室的床底下拿出一个黄铜炭盆,里面放着一小堆冥纸叠成的元宝。从烛台上点了蜡烛,拿起一只元宝点着,嘴里微微念叨:“怜星,今天是你的七七,一定是你泉下有知,才这样帮我,你放心,你不会白白死去的,我现在斗不过她,但总有一天,我要她跪着求我。”
点燃的元宝落入炭盆,轰的涌起一团火焰,不过片刻就把一盆的元宝烧了干净。
“有人在吗?林更衣在吗?”
林语筝失神的看着那簇渐渐熄灭的火焰,听见门外喊声,忙将火盆踢入了床下,理了理鬓角迎出去。
“原来林更衣在,奴婢就说没在荷花池边看见你,准是在斜阳斋呆着呢。”说话的人是翠珠,见林语筝从内室出来,也不拘谨,走上前把手中一叠东西放在了案几上,向林语筝回道:“我家主子说,昨夜林更衣走的急,有几本书忘记带了,今天特意让奴婢给送过来,还说没准林更衣过两日就能用得着。”
第十四章
林语筝想了想,才忆起昨夜叶心仪请她抄经书来着,结果喝了茶一打岔,就给忘了,临走连经书也没带上。她点了点头,谢过了翠珠,又道:“告诉你家主子,我一定用心抄誊,你过半个月再来取吧。”
翠珠点了头出门,才走到门口,又回头道:“林更衣若是有空,不妨到我们昕雪苑多走走,主子倒是听你的劝,昨夜你走后就安歇,一直到今早辰时,才起的身。”
林语筝点头应下,于叶心仪,她虽然没什么指望,但人家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女,就算再不得势,这背后的靠山也能压死一群炮灰。更何况,她现在有点欣赏叶心仪了,至少是一个不屈不挠,敢于和命运做斗争的女子,只是……她的斗争用错了地方。
见翠珠走了,林语筝闲下无聊,便翻看起了她带来的经书,左右不过是一些让人修生养心,这辈子指望下辈子的“谆谆教诲”,林语筝对这些东西向来抱着敬畏的态度,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横竖就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
翻到第四本的时候,经书的题目变了,字迹也与前三本不甚相同,封面上写着四个小字:文宇小札。
扉页一行蝇头小楷,写的毕工毕正:大雍天禧四年,如妃薨,奉帝旨意,记三皇子文宇于名下,躬亲养之。
林语筝脑海中过了一遍,只觉得文宇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往下看,扉页左下方署名为:德妃叶芷惠。
这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林语筝霍的从凳子上站起来,仔细翻看起这本书来,这本书是极厚的,每一页都有日期记载,但纸张却相差甚远,看来是分批记录后统一装订的。
里面记载的不是别的,正是皇帝赵辰南从七岁起到十三岁这段时间,居住在储秀宫的饮食起居,细微小事,生活喜好,习性癖好等诸事。
而文宇正是赵辰南的小字,怪不得林语筝只觉耳熟,却想不起来,原是这后宫,只有太后会这样叫赵辰南。
林语筝欣喜的左右翻了翻,从书中掉出一张宣纸,上面是叶心仪的字迹:此书是我进宫时太后所赠,如今转赠与你,望物尽其用。
林语筝长吁一口气,对叶心仪不禁又多了一份好感,都说伴君如伴虎,这三年她在赵辰南的身边,历尽宠爱,却也总觉得少了什么,虽然别人都说,赵辰南对她是不一样的,因为赵辰南看她时候的那种眼神,总是带着迷惘和沉醉,但其实在当事人看来,那种眼神却是极度陌生的,甚至会觉得,他其实一直只是在看另一个人而已。
尤其是昨夜听了赵辰南那堆莫名其妙的话,她发现自己其实作为这后宫的一员,是很不称职的,因为她连最基本的帝王脾性都还没弄清楚……但是,有了这本书,她和赵辰南之间的距离,仿佛也被拉近了。
她忍不住手抚这封面上的文宇两字,幽幽叹息道:“文宇啊文宇,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什么时候你才能认出我……或者你虽然认不出我,还像以前一样宠我。”
林语筝顿了顿,忽然收起了脸上的忧愁,一脸正色道:“不……如果得以重新回到你的身边,我要的是你的爱,而不仅仅是宠。”
怜竹回来,将据说是以前林语筝最喜欢的宫装带了回来,林语筝拿在身前比了比,深粉色的底纹,上绣了花团锦簇芙蓉花图案,银线镶边,裙裾是深紫色,这一身衣服,若是高位,穿在身上自然风头无二,可如今这等身份,若是穿成这样,只怕还没走到凤仪宫,就已经被一路上的口水淹死了。
林语筝只得摇头,转身进房,从柜子下层拿了一件豆青色的绣折枝堆花襦裙,外配了一件象牙白散花水雾轻绡,只在身上比了比,便衬的一张脸长了几分姿色。
哎……这张脸虽没有从前那份红润丰满,但至少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风韵,只可惜身子骨太瘦,赵辰南未必会喜欢。
林语筝配好了明日出席宫宴的衣裳,心情大好,便谴怜竹道:“到匣子里取些碎银子,叫御膳房今晚弄些好吃的来。”
怜竹在帘外正要应声,却听见院门口有一清亮嗓音答笑道:“妹妹要吃好吃的,何须亲自动手。”
林语筝许久不出这长春宫,对宫里那些女人的声音早已有了些免疫,半响没听出是谁来,只得自己走了出去,怜竹急忙碎步迎上来道:“景阳宫凝紫楼的庄婕妤来了。”
林语筝对这个庄婕妤记忆不深,主要还是因为这宫里女人太多,更何况她那时候一心避世,除了皇后那里推脱不得的应酬,其他宫宴,她都是能推则推,能躲则躲。
不过好在彼此打过几个照面,也算认得,林语筝从厅内出来,见庄清语携着一个宫女,还站在门口,忙迎了出来道:“这是什么风,把姐姐吹到这儿来了,以后可别来,仔细沾了晦气。”
庄清语左右打量一番,讪然一笑,一边走一边道:“反正姐姐我住在外面也一样难见圣颜,和你住在这偏远的斜阳斋,有何区别?”她挑眼梢看这林语筝,说话间倒是有几分坦然。
林语筝心中暗笑,想来之前这庄清语和自己这身子主人,定然是有些什么……不然这么麦芒似地话出口,她还能接的这么悠然自得。
“可不是,出去了也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笼子,还不如在这长春宫好,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姐姐你若是来了,你肯定是这长春宫的主子。”林语筝有心酸她,话语连珠炮似的倒出去。
庄清语却是一个城墙脸皮,居然不气也不恼,还捂着嘴呵呵笑道:“呵呵,可如今要住进来的可不是我,”她说着,冲林语筝勾了勾手指,林语筝也装作一脸好奇的贴过去,只听她尖尖腻腻的嗓音道:“昨晚荣妃和皇上闹了一场,只怕要住进来的是她了。”
林语筝眯眼笑了笑,心里暗想:好啊,正好她住进来,我出去,各归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