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烈每翻过一具尸首,神情就灰败一分,惨无血色。
到最后,他完全是凭着本能去刨挖尸骨,指甲折弯了,嵌满了漆黑的血泥。那几乎算不上是一双人手了,起了一串串的血泡,爬满乳白色还在蠕动的蛆虫,宛如恐怖的鬼爪。
他甚至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到了下半夜,湿漓漓的冷雨寒进了骨头,李尽雪看了不忍,想把他拽回马上,“你的伤势不能再拖了,又一天没有进食,先回去,我让人过来接着找。”
其实李尽雪并不抱希望,燕昭烈基本是把这一片山头都翻了。他现在有两个可能的猜测,一是那人被秃鹫分而食之,二是尸体被抛到了河里,泡成了一团烂泥。
燕昭烈一身玄衣全被鲜血浸透,他对李尽雪的话不做任何反应,跪在尸体堆里,一具又一具翻找着。他的体力早就耗尽了,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又下着摧心折骨的鬼雨,额头迅速滚烫起来,昏沉得好几次要睡过去。
这个时候,他往往拿起刀,往肩膀割了一道血口,刺愫。只见他抬起手,拨开了那染血的里衣,刀伤、剑伤、枪伤、箭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能支撑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阎罗爷开恩了。
“就算你赶我走,我也走不了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他没说的是,我来之前,就做好了这个觉悟。
琳琅突然笑了起来。
“好,那就,一起生,一起死。黄泉路上有你作伴,我起码是不害怕的。”她这一笑真是异常的妩媚,乌发凌乱,在火光的衬映下,倒像是海棠春睡初醒。
对方看得失神,不自觉摩挲上她的嘴唇,想要吻过去。
而琳琅并不意外,只是嘴角噙了笑,看他接近。
到了中途,他的身体顿住了,说了声,不成,这不符合礼法。
琳琅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连命都没了,还在乎什么规矩?以前可没见过他守过什么规矩。她刚瞪完,见他扶着墙站了起来,又把琳琅捎上。
“你要做什么?”
两个伤兵搀扶着,摇摇晃晃去了洞口。
洞外,一轮山月挂在岭前,清冷的辉光穿过雨后湿淋淋的墨色枝桠,碎碎剪下一片到他们的脚下。在凛冽的风声中,琳琅依稀听见了军中的号角。
“还能走吗?”燕昭烈问。
她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走出了山洞,雨已经停了,绵密的灌木中,偶尔有小小的水潭,积着澄明的月光水。
燕昭烈半抱着她到了一处山崖边。
放眼望去,山下是一顶顶数不清的行军帐篷,旌旗猎猎飞舞,最前方的,正是北狄的国都。而在登高处一看,这一切如同蝼蚁般渺小,让人生出苍然空阔的感慨。
他曲下腰身,以手堆土,做了两个小小的土包。
“这便是燕昭烈与李琳琅之墓,从今往后,这世间便再也没有燕世子与国公夫人了。”他回过头,冲她笑了笑,“只有我和你,只有烈儿和琳儿。”
“烈儿……”
“嘘,还有一件事。”
他让她别说话。
“撕啦——”
燕昭烈正抬起她的手,一片血衣碎料温柔而细密缠住了她。
“此夜,就是你我的拜堂成亲之日。我以一片赤心做聘书,一片月光做礼书,一片山河做迎书。虽无父母之媒,却有山月星河为证,你敢不敢嫁我?”
琳琅也没见过这样狼狈的世子爷。
在世人眼里,他是金镳玉辔的世家萧郎,白马银刀的俊美将军,甚至是翻覆云雨的朝廷重臣,却唯独想象不出他头发散乱、脸颊污着泥秽、仅穿着一袭染血的单衣,奄奄一息的,像个一脚迈进棺材的病秧子。
可那一双眼睛真是漂亮极了。
在意中人面前闪烁着万顷琉璃灯火,放了一场盛世王朝的烟火。
“嫁!”
琳琅没有给他忐忑的时间,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了。
答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答得燕昭烈心潮澎湃,目眩神迷。
让他心甘情愿折在这人的掌心里。
“你敢娶我,我为什么就不敢嫁呢?”她眉眼轻弯,似出云的新月。更叫青年浑心情意滚烫的是,她手指拢上了血衣,与他尾指勾连,仰着脸,笑靥如花,“你看,我这衣衫染红了,不正好是如火嫁衣吗?你说应不应景呀?”
“应!最应景了!”
他扬着嘴角,咧着一口白牙。
“那我们拜堂吧。”
“好。”
一个字,仿佛是过了半生的应答,不知不觉,他已泪流满面。琳琅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擦拭他的泪痕,“呐,咱们的大喜日子,高兴点。”
燕昭烈贪恋这温存,舍不得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好久,他才捉住了那细细的手腕,制止了琳琅的动作。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对方偏过头,冲着她笑得风华绝代,“以剑气做酿,这喜酒够烈喉吗?”
琳琅眼波潋滟,“有胆的阎罗爷,应该敢喝。”
燕昭烈闻言大笑,说了声好。
如今他们一脚迈进了黄泉路,当真是百无禁忌,只顺着一腔心意行事,就算琳琅说在地府摆喜宴,他也只会满脸宠溺说声,都随你。
腰间的雁翎刀出鞘,寒气森森,却做了婚礼的喜酿。
“一爵,敬天地万古洪荒乾坤。”
“一爵,敬四方鬼神魑魅魍魉。”
“一爵,敬余生所爱此情不老。”
就让这烽火狼烟,做我们的龙凤喜烛。
金戈羌鼓,做我们的礼乐红章。
还有这天地苍穹,九州江河,都是见证我们婚礼的司仪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