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崔蛟就经历了一次舍身忘死的学习。
五天过后,他就奔溃了。
根本学不会,而且他本来就挺讨厌学琴的,小时候学琴那是被父亲逼的,这会儿都这么大的人了,他根本就不想去弄了。
“让我学琴,还不如让我去弹棉花。”崔蛟把琴丢了,“同归于尽算了。”
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吹起笛子来,好几天弹琴,都要吐了,还是吹会儿笛子了。
自己耳朵都要被那恶心的琴声折磨疯了。
薛皓看了一眼周宜,两人摇着头笑了起来。
萧白见这两人竟然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很是奇怪:“你们就这么不怕死?”
薛皓道:“怕啊,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萧白先生,你怕吗?”
萧白迟疑了一下,认真看着薛皓,最后道:“我反正已经没有什么遗憾,随便。”
薛皓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想你的曲子传下去,毕竟这么好的曲子。”
萧白张口就要反驳:“我没有!”
就在这时,周宜狠狠打断了他们:“都别吵了,崔蛟在吹笛子呢。”
薛皓和萧白讪讪住了口,用心听曲子来。
崔蛟站的离他们远,就是为了听的好听一些,他没有听到这边三个人的对话,依旧吹的那么好听,仿佛不惹尘埃。
萧白叹了一声:“这世上,原来还有人能吹笛子吹的这么好听的。”
周宜道:“他从小就爱吹笛子,当然会好听了,又一直都在吹,心情不好的时候排解烦恼。”
薛皓道:“对啊,好多东西,本来是为了让人们能够感觉快乐的,萧白师父,你太执着与形式了。一旦弹琴会让人痛苦,那么,你为什么……”
萧白打断了他:“你们听……”
薛皓禁声,耳边闯入了悠扬动听的曲子,哀而不伤,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心底里。
“这是你的……无伤曲!”
崔蛟弹琴没有弹出来,但是吹笛子却给吹了出来。
他吹笛子的本事比他弹琴的本事好多了。
周宜和薛皓都转头看着萧白。
萧白的脸色说不出来的复杂,又苍白又仓惶。
“怎么会……”
薛皓笑道:“崔蛟过耳不忘,他看了你的曲谱,大致知道了,就能用笛子吹出来,他还用笛子吹出了周大将军的《我有嘉宾》呢。”
周宜迟疑的看着萧白,犹豫道:“萧白师父,我父亲的曲子他也用笛子吹出来过,虽然好听,但是绝对没有这首好,你这这首无伤曲,该不会……是一首笛子曲吧!”
薛皓震惊的看着萧白,他对音律没那么敏感,听不出什么,只觉得好听,想的也没那么多。
萧白苍白的脸渐渐恢复了一丝丝的人气:“不可能的,我花了十几年心血,怎么会谱出来一首笛子曲!”
周宜叹到:“因为你内心里喜欢的就是笛子,下意识里,谱出来的,自古音律就是应由内心而发,所以你的这首曲子,用笛子吹出来才会这么好,萧白师父,你听了崔蛟的曲子,还会觉得,笛子,不如古琴?”
萧白沉默了。
别说是他,就算是所有的琴师,活着的死了的,听了崔蛟吹笛子,都只有叹服,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吹出这么好的曲子,也再也没有人能吹的出来萧白的无伤曲。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萧白苦笑了一声,“原来我一生说要找的天才,竟然是这样,这原来是一首笛子曲。”
薛皓道:“乐器本无贵贱,只要能让人觉得愉悦和安宁,那么是琴还是笛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世人大多被虚名所束缚了。”
崔蛟的曲子停了,他兴冲冲的跑了过来:“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曲子了,萧白先生,你真是个天才。”
萧白苦笑一声:“我不是天才,我只是个蠢材。”
萧白的一生都在跟痛苦为难抗争,少年时师兄出走,师父把重担交在他身上,逼得他活成了一个人偶。
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说自己不喜欢的话,把自己的一生都丢在了这里。他每日对着琴,和那些仰慕他的人,都觉得痛苦万分。
他只有在琴艺取得了自己想要的成就的时候,才敢偷偷的去吹一吹笛子以此来慰藉自己。
如果哪一天没有达到目标,他就会有深深的负罪感,觉得自己愧对师父,愧对师门,觉得自己不务正业。
有时候,他很怨愤师兄,也怨愤师父。
但是更多的时候,他选择了原谅。
他一生就在这样痛苦的自省和原谅中度过了好多年,那些不甘心随时随地会找上门来。
他希望能谱出一首曲子,能让自己忘却那些倒霉的事情,从内心接受这个一地鸡毛的人生。
他到了泰山之巅,看尽了高山,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放下了一切,于是谱出了这首曲子。
然后他自己弹奏不出来。
他没有想到,崔蛟竟然吹了出来。
因为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的怨愤与不甘。
萧白狠狠抓起周宜身边的一把古琴,朝着地上摔了过去:“我错了。”
他说:“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不敢反抗,不敢突破,心怀怨愤。我做了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却又要逼别人去做。”
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我放你们走,你们离开这儿吧。”
周宜放下心来,同薛皓相视而笑。
等他们一行走到门口,萧白准备让弟子们放行的时候,却发现面前站着薛可卿。
不周山上的云雾缠绕在她的身旁,她像是云端的女王一样冰冷:“恭喜萧白先生,你找到可以传曲谱的人了。”
她眉眼带着笑的看着崔蛟:“你真是,天生的尤物呢。”
崔蛟懒得理她,没说话。
周宜揉了揉鼻子:“你早就看过曲谱了?”
薛可卿柔声笑了笑,她其实长得很温柔清秀,但是总是给人一种强悍的嗜血感觉。
“我当然看到过曲谱,萧白先生的身边早就有我的人,不然,我又是怎么将周皇后是个音律天才的消息传递给他的呢?”她柔柔的说。
萧白愤怒的瞪了一眼薛可卿,然而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明月殿外围竟然全都是陌生的面孔。
不周山发生了什么?
薛可卿呵呵低笑一声“很奇怪是不是,这里我早就留下了很多人,我的人慢慢渗透了进来,昨天,商年年将山谷中的人送走了大多,只留下自己和一百多个人,这一百多个人里,有八十个人是我的人。”
薛皓几乎是崩溃的看着她:“长乐你这个疯子。”
薛可卿冷冷道:“这话你说过甚多遍了,我不是疯子,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周宜冷冷道:“没有人欠你,是你欠了别人很多东西。”
薛可卿冷笑:“欠我东西的人,都被我杀了,我必须有足够的能力,才能报仇。”
她纤长的手指搭在唇边轻轻动了一下,眼角带着寡淡的笑容:“萧白先生,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心大的男人,周嘉毁了你一生,你竟然还能选择原谅他们,和他的女儿女婿混在一起。”
她指着薛皓:“你看着这张脸,不会想到当年那个带着一块石头到不周山的男人?谁害的你在这人世痛苦的苟活,想想你那么多年的挣扎吧。”
萧白面无表情,似乎很痛苦。
薛可卿说话的口气很寡淡很温柔,她要煽动人干什么,声音是没有什么作用的,但是她懂的人心,做事很有煽动性。
萧白听了她的话,果然很痛苦。
薛可卿是一个惯会利用痛苦的人!
周宜看了看薛皓又看了看崔蛟,发现他们两个竟然对薛可卿束手无策,连还嘴的能力都没有。
最终周宜道:“你们这么多人,我们只有四个人,你想怎么样!”
薛可卿道:“要你们的命!”
她说,身后的灰衣部下齐刷刷弯弓搭箭对着他们。
她的手指在唇边动了动,心想:去你的无伤曲,我从来不会原谅!
箭雨铺天盖地的射过来。薛皓和崔蛟只能尽力遮挡,然后带着他们退回到明月殿。
萧白关上了那巨大的青铜木门,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进来。
萧白靠在门上,脸色很苍白。
“这个们顶不了多久,最迟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想办法进来。”萧白道。
薛皓望着高高的院墙,还有青铜的巨门,心想,这场景多么相似啊,宫中的那个安乐宫,应该跟这个差不多吧。
周宜道:“他们也可以不进来,让我们活活在这里饿死。”
这种死法太可怕了,崔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个死法可不大美妙。”
萧白淡淡道:“还好竹林里面有水,我们可以撑几天。”
薛皓推了推崔蛟:“让你跑进来,这下好了,和我们一起饿死了。”
崔蛟闷声笑了一声:“我来是想要劝说一下商姑娘,谁知道……”
几人都沉默了,因为没人知道商年年现在怎么样了。
商年年这会儿和贺聪被关了起来,他们将山谷中的人连夜送走,留下了一百多人和不周山攻存亡,朝廷的人马上就要杀来了,僵持不了多久。
结果鬼才知道为什么这一百个人里竟然有大半是长乐公主的人,他们迅速控制了不周山。
但是他们两个竟然也并不觉得有多难过,因为本来是要死一百多个师兄弟的,现在好了,一百多个里头有一大半不是自己人。
商年年的负疚感少了很多,反而能靠着禁闭室的墙上睡了过去。
不周山没有牢房这个东西,只有为了惩罚弟子学习不用功而设的禁闭室,里头什么都没有,有点暗。
商年年睡得正熟,她身边的贺聪轻轻拍了拍她:“有人来了。”
商年年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光影里的公主。
薛可卿想要收买商年年,对她倒是很客气。
商年年不大明白为什么,感觉挺无聊的,不周山是肯定要覆灭的,自己也没什么好利用的,这公主根本没有必要让自己投诚,反正自己也不值钱。
公主还是那句话:“姑娘,我劝你,还是投诚了吧。”
商年年撑了撑沉重的眼皮,抬起头来看着她,丢给她一句话:“我不值钱的,你还是别费心了吧。”
薛可卿冰冷的眉头皱了皱,没说话,她将头偏过去:“你就这么对萧白死心塌地?”
商年年惊讶的看着她:“我没有对谁死心塌地啊,我只是不愿意背叛师门罢了。”
她好像有点不大理解这个公主的逻辑,她只不过觉着不周山挺好的,不想跟着公主混,这个公主就要觉得自己对谁死心塌地。
对师父孝顺也叫死心塌地?虽然这个师父不大靠谱!
贺聪轻轻握了握商年年的手:“师妹,别怕。”商年年下意识的往他身边靠了靠。
薛可卿这才注意道角落里的贺聪,她古怪的看着已经瞎了的贺聪。
冷笑一声:“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呢。”
贺聪惊怒喝了一声:“住口,我和师妹清清白白,你不要含血喷人。”
商年年狠狠瞪了一眼薛可卿,觉得她是个傻子。
薛可卿更加古怪的看着商年年:“你们不是夫妻,为什么这么亲密,那就是有奸情,你们师父不同意!”
这下贺聪也觉得她是个傻子:“什么奸情,你没看我们是师兄妹吗!”
薛可卿眉头皱了皱,她冷冷的转过了身,走了出去,步子踏的很大,几乎就要让人无法忍受的焦躁袭上了心头。
身后冰冷的手下关上了禁闭室的门。
她匆匆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里面互相依偎的师兄妹。
为什么有人会对自己的师妹这么好
薛可卿奇怪的想,又不是真的。
很多年前,她被父母卖给了万花楼,万花楼再又卖给了宫里的步妃,她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也被卖了,只不过妹妹太爱哭了,万花楼的人不喜欢,父母便卖给了青楼。
五岁的时候妹妹因为听力好,被路过的萧白带走了,取名商年年。
明明都是一样的人啊,为什么命运会这么不同呢。
薛可卿折断了一只又一只花,寡淡的眼神里透着不解。
“公主,得手了,西川王明德暴毙,崔明冲立明德堂兄明善为王,孟离公主在一众老臣支持下同越蛟和离,逃回西川,自立为女主,和崔明冲打起来了。”黑衣的侍卫兴冲冲的来报信。
薛可卿意兴阑珊的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这一步棋,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孟离公主不是易与之辈,她是不肯吃亏的人,只要让人想办法接近了小明德,杀了他,孟离肯定不会坐视堂弟夺了自家江山。
西川乱了,天下才会乱。
明月在她眼中凝固,她忽而命令手下道:“别攻明月宫了,折腾了大半天也没能打开,由他们去吧,饿死了算了。”
“是,公主。”手下的兵丁都听话的退去了。
薛可卿嘴角漫上了微笑,她当初建了安乐宫,就是被人这么撞开了。
不知道父皇好不好。
殷如雪带着人赶到山底,想要攻下不周山还是有一定的难度,她的人都是从附近的府衙调来的差役,不是军队,平时就抓点小毛贼,对上不周山的人,她自己也没有把握。
手下只有几百人,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殷如雪苍白的脸仰望着不周山,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淡漠。
她早就知道,这个该死的公主一定会卷土重来,南方一个岛国根本不可能满足她的野心。
她从来就不是要什么王权富贵,她要的是所有人的痛苦。
只要她不死,就永远不会了结。
她们两个之间,总会有一场大战。
第二天早上,殷如雪的人终于上了山。薛可卿正在山门前等着她。
神色慵懒的看着这略显疲惫的女将军。
“统领禁卫军的殷将军,怎么这么狼狈,带着这一群捕快上山来。”薛可卿说。
殷如雪冷笑:“对付你,根本就不需要正规军队。”
薛可卿轻轻笑了笑,打了个呵欠,命手下人继续去攻破明月殿的大门,一面笑嘻嘻对着殷如雪说话。
她轻松的样子,叫殷如雪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