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皓的身后,走出来几个素服的女人。
“王后,妾等愿意一死,以平息众怒。”
几个妃子向周宜行了个万福礼。
周宜后退了一步,看着薛皓。
薛皓一言不发。
“王后,妾身卢氏,是四殿下生母,愿意一死。”
“妾身杜氏……”
“妾身马氏……”
……
四个女人在宫门前自刎,薛皓冷静而温和的说:“自古法不及幼儿,诸位,皇子们的母亲已经死了,太子薛修文和步氏在逃,若要报仇,自管找他,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随你么的本事。日后,若有人旧事重提,天理不容。”
薛烈叫四个女人的马吓了个彻底,连马都给吓得退了几步。
周宜见了赵国夫人崔丽人面色有些怜悯,隔着刀剑轻声道:“夫人,你也是一个母亲,这些皇妃为了保住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请不要再责怪那些孩子了。”
崔丽人迟疑着点了点头:“宫中的皇子和公主,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我也不忍心伤害她们。”
薛皓又对领头的薛烈道:“邯郸王,你还不撤兵?”
薛烈犹豫了片刻,朝着自己的人马挥了挥手,然后调转马头带着人走了。
广阔的宫门口,只剩下了鲜血。
周宜握了握薛皓的手,两人彼此没有说话。
安乐宫
薛靖逼问薛子青:“子青,薛烈带着人逼宫,怎么样了?”
薛子青摇头:“陛下,宣和王会解决的。”
薛靖饮了口酒:“解决什么,不就是要我的命么,让薛烈杀了我,不是更好?省的麻烦,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薛子青忧心道:“陛下切莫说这样的话,薛烈年少气盛,只怕要屠戮宫廷,若是陛下没了,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只要薛靖一朝没死,他就是皇帝,皇帝的子女,总忌惮一点。
如果薛靖死了,那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薛靖狠狠将酒坛子砸在地上,看着薛子青:“朕年未不惑,就已经万人唾弃,人人得而诛之,天底下我这样的皇帝,只怕已经绝无仅有。桀纣也不过如此。”
薛子青取出食盒捧给薛靖:“陛下好歹吃点东西,皇子们还要依靠您。”
薛靖轻轻摇了摇头,用手将食盒推开。
就在这时,漂亮的胡姬们惊慌的跑过来,用蹩脚的汉话说:“陛下,四皇子……”
话音未落,四皇子薛修仁哭着跑了进来。
“父皇,大哥杀了母妃,母妃死了。”
薛靖瞳孔猛地一缩,抓住了薛修仁:“你说什么?”
薛修仁哭闹着道:“母妃死了!”
薛子青暗骂薛皓不靠谱,连个孩子都看不住,这事儿简直办的不地道。
薛靖颤抖着抓着孩子的肩膀,发不出声音。
薛靖只消一想就知道薛皓干了什么,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了解还是有的。
“呵呵,杀了我的妃子,保住我的性命,我真是……”
薛靖疯狂的笑了起来,声音却很细弱,薛子青安抚的拍着四殿下,也埋怨他实在不懂事,这时候跑来是要把事情弄大。
多事之秋,一句话搞不好就是死一批人。
可是这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前来寻找父亲的安慰。
四殿下和三殿下一样,学了点拳脚,找个缝就能钻了出来,士兵也只能看着宫苑的门,又不能时时刻刻就看着他。
伺候他的宫人也多了个心眼,见皇妃已经死了,怕他再出点什么事情,干脆帮着他跑了出来,理论上说,这时候跟在皇帝身边时最安全的!
比如那些安乐宫的胡姬,虽然跟薛靖一起被软禁,但是这时候就没人敢冲到安乐宫去欺负她们!
这边薛皓听说四殿下跑了,立马奔了过来。
四殿下一看薛皓来了,吓得赶紧往薛靖身后躲。
“老四,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薛皓心烦意乱,冷着脸教训他。
四殿下不敢说话,他已经吓傻了,这段日子宫里不断的死人丢人,有人逃了有人死了,谁也弄不清到底会怎么样。
薛靖痛苦的看着薛皓:“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的?”
薛皓忍住没发火:“够了,你还要我怎么样,薛烈带着人杀进宫廷,我只能把四位皇妃和老二丢出去,你难道想让全宫廷的人都陪葬吗?”
他已经精疲力尽,心力交瘁。
薛靖本来吧,人就挺长情的,皇妃们虽然他都不大记得每一个长啥样,但是也下意识觉得那就是他的女人,死了自己的女人难免愤怒伤心,结果一听薛皓说不是死了一个是死了四个,而且薛皓还把二殿下一家也给扔了,登时就拔了身边一把剑朝着薛皓劈了过来。
“逆子,我杀了你!”
薛皓轻巧的闪了过去。
薛靖一剑劈了个空,猛地一口血吐了出来,晕了过去。
薛皓慌了,赶紧命人去找御医。
薛子青面色苍白的看着薛皓:“快,殿下,快找温青姑娘,这是少年愁。”
薛皓茫然:“少年愁?”
薛子青颤声道:“少年愁,血里有酒味……”
薛皓惊恐欲绝的抚开薛靖的衣袖,只见薛靖的手腕上赫然一个血红的红点。
怎么可能呢?谁会下毒的时候顺便把自己也给毒了?
天底下有哪个傻子会用这么阴险的毒来毒自己?
可是手腕上的红点就是铁证,所有毒发的人,都会在手腕上浮现红点,一开始是淡红,后面颜色越来越深。
最后会显现出来一个红色的点。
毒发一次就是伤心一次,最后颜色变成血红的,那就离死期不远了。
也有人是第一次毒发的时候就死掉的,没撑过去,心底里想不开,那就第一次就死了。
薛皓茫然的走出了安乐宫,往北辰宫去找周宜。
他觉得害怕极了,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向着他扑过来。
好像有一场巨大的阴谋。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生似乎就被谎言浓罩着,到底该相信什么呢。
周宜……
他茫然四顾,一定要快点找到周宜,他想,好冷啊。
这一生,为什么要这么长。
如果,自己在二十岁之前就病死了,那是不是,可以算作一生都很幸福?
周宜正四处安抚宫人和皇子公主们。
整个人忙的团团转,薛皓就是这么撞到了她身上。
周宜吓了一大跳,感觉扶住他。
“怎么了?”周宜问。
薛皓闷闷的道:“父皇,中了少年愁。”
“啊?”周宜不大相信,“不……不可能吧,陛下怎么会中少年愁呢?”
薛皓弱弱的道:“薛家的男人活不过四十岁,父皇今年正好四十岁,再过三天腊月初六,正是他的生辰。”
他到底还是把薛靖当做自己的父亲,死去多年的先皇根本激不了他半分的感情。
他一向对活人的感情比对死人的深,偏爱此时此刻活在身边的人。
他能把薛恒视作自己的兄长,为薛恒的去世而伤心,是因为薛恒通他认识,并且薛恒是一个很好的人。
至于那个多年前就去世的先皇,他根本没有什么感觉,更妄论这糟糕的身世和惹下的一地鸡毛的糊涂账。
周宜轻声安慰他:“等温青姐姐来,就好了。”
薛皓闷闷的摇头:“他现在不肯吃东西,我……”
周宜道:“没事,有太医照顾,四殿下守着,他会吃东西的,还有薛子青在那里,等到温姐姐来了就好了。”
两人心事重重的说了会儿话便携手在各宫走了走,安抚了下昏天胡地哭的皇子和公主,又要安排几个妃子的丧事。一直折腾到了晚上。
半夜,周宜正睡得沉,张青轻轻推了她一下。
周宜睁开了眼睛,看一眼薛皓还睡着,悄悄起身出了卧房才问:“什么事?”
张青一面替她将衣衫穿戴好,一面低声道:“大将军来了,嘱咐不让惊动殿下,只见您。”
“父亲!”周宜几乎没叫出来,她一直在担心周嘉,但是又不能大张旗鼓的找,好在周嘉一直留有暗号给她表示自己安好。
她到了会客的花厅,周嘉正等在那里,穿着深色的斗篷,依旧风神英毅,俊雅无双。
“父亲。”周宜奔过去。
周嘉抓住她的手,开口责备道:“怎么弄到如此地步!”
周宜为难道:“父亲,天下大乱,所有人都跟着命运走,如今局面我已然尽力了。”
她又抓着周嘉胳膊,委屈道:“父亲多日没有音信,我好担心你。”
周嘉苦笑:“长乐公主挟持了我,但是我总能自保,你们……”
他忍了忍,终于开口责备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动刀兵,你们到底还是做了乱臣贼子。”
周宜不大高兴了,别的人说自己乱臣贼子就算了,怎么父亲也帮着外人。
“父亲,陛下的罪己诏你也看到了,他做了这么多错事,早就不该做皇帝了。”
周嘉皱眉:“我正要问你们怎么回事!”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皇榜:“昨日下午下的罪己诏,军士飞马传遍各地,命勤王之师纳降,我今早看到的,这上面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虽然糊涂了点,但是你们怎么能冤屈了他。”
他指着上面的头一条:“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君上弑兄。”
周宜道:“父亲,你知道少年愁的。”
周嘉急了:“你胡说什么,少年愁的事,我比谁都清楚,你们都扯到哪里去了!”
周宜正被薛靖中少年愁的事情给弄得心慌,周嘉这么一说心更慌了,压低了声音,有些害怕道:“父亲,你说什么?”
周嘉长叹一声:“我发过重誓,不能将这秘密说出来,没想到还是这样的结局,是我的错,我早该在殷如墨没的时候说出来的。”
他痛苦的看着周宜:“当年先皇弥留之际,为了天下太平,我向他发誓,永远不会说出少年愁的秘密。”
周宜惊悚的看着他。
周嘉一字一句道:“下毒的是李太后啊,当初的李夫人下的毒啊。”
“李太后……”周宜的手蓦地收紧,“怎么可能!”
周嘉闷声道:“李夫人出生四方城李氏旁支,那地方有个异族,最擅长用毒,李夫人才有了这剧毒,他用来害了好多人,但是先皇当时不得不传位给陛下,因为薛家子弟大多都中了毒,也只有陛下最适合……”
“父亲,你不要吓我……”
周嘉道:“当日我同陛下一同发的誓。他这么多年来为保住母亲,费尽心力。”
“你为什么不早说?”周宜惊叫起来。
周嘉道:“因为不能说,一开始,天下未稳定,一旦说了,就是质疑陛下的母亲,那么陛下的地位会受到怀疑,难道要大炎窝里斗起来?”
他看着周宜,慢慢道:“天下太平了之后,那就更不能说了,她已然成了太后,陛下正在往君临天下的道路上发展,我要慢慢的把权柄都还给他,这个时候更不能让天下人质疑他。”
周宜颤抖着道:“所以……那些人,都是李太后杀的?陛下和他多年来母子交恶,就是因为这个?”
周嘉点头:“自然是这样,李太后刻薄歹毒又没有见识,陛下心里烦他,但是又是生母,又有什么办法呢?”
周宜颤抖着道:“那么他……不是薛皓的杀父仇人?”
“杀父仇人?”周嘉吃了一惊,“你在说什么傻话,他明明就是陛下的儿子,哪里又来了个杀父仇人来,街头巷尾的风流话本哪里能信!”
周宜道:“他明明长得……”
所有人都说薛皓和先皇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
周嘉哭笑不得:“这种话也就拿去编不入流的话本,侄子像伯父有什么了不起,苍舒有七分像我,半分也不像他父亲,难道他也是我的儿子不成?”
周宜脸色白了几分,可是她不死心道:“可是当初先皇为什么把我指婚给他而不是薛恒?”
周嘉失望的看着她:“你们的脑子里都想了什么,先皇去世时,你正好一周岁,当时的薛恒已经快八岁了,薛皓才四岁,当然是你和薛皓配了,这还需要我来解释!”
他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一样看着她:“我从来教你宽容待人,凡事不要往歪里想,偏偏你竟然把最重要的事情想歪了。”
周宜轻轻道:“可是薛皓他不足月就出生了……”
周嘉长舒一口气,声音在黑夜里静静的流淌:“25年前,当时薛恒的母亲,先皇后已经去世了,那时候我正有意让你姑姑嫁给先皇,薛策为人爽朗而友善,我周家同薛家是兄弟之族,为两家长久计,这是最好的未来。”
他顿了一顿:“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同你姑姑商议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孩子是当今陛下的。那时候陛下才15岁不到,自己都是个孩子,我和先皇想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吓得不轻,只好让他们两个立即完婚。”
周宜的眼睛瞪得老大。
他们一开始就弄错了,错的彻彻底底。
周嘉一直劝慰周宜不要冲动,劝她忍耐,她自作聪明觉得父亲被洗脑了,觉得父亲是愚忠。
她觉得薛靖把天下弄得乌七八糟罪大恶极,觉得薛靖残暴无情死不足惜。
她被仇恨蒙蔽了心,想错了所有的事情。
她潜意识里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薛靖,把他的一切都想的别有用心起来。
她真的错了。
人最忌偏心偏爱,她觉得薛靖糊涂好色,觉得他自私可恶,胆小猥琐。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彰显着,这是个猥琐的小人。
但是其实薛靖哪里有那么坏,当年被谢丞相逼迫,他不肯交出周宜,哭着把她送走,还把自己贴身的玉虎送了她。
他其实也曾对她疼爱有加,眼下的仇怨蒙蔽了她的心,将往日的恩情都忘记了。
周嘉痛心的看着周宜:“你们不仅冤屈了陛下的,也冤屈了先皇,他原本只是想要在死之前祝福一下晚辈,却被你们想成了为私生子铺路,你……”
到底用了如何险恶的用心,才会这样想?
“所以……我是父皇的儿子?”薛皓面色苍白的从内室走出来,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周嘉看着他:“从来没有人说过你不是他的儿子,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这些孩子臆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