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叹了口气,将这小女孩丢在了荒凉的街上。
客栈本是热闹的所在,一着火大家想冲出来救火,结果太守和都尉带着甲兵不准人去救,大家吓得不敢出门。
火烧了许久,他们才知道人跑了。
又忙不迭去追杀。
街上一片狼藉,却没有人敢出来。
沈小妹见暮云深又将自己丢下了,吓得又大叫起来,还比方才更凶了。
暮云深面具下的脸露出点点的嫌弃,他好脾气的跪下身子,轻柔的拍拍沈小妹的头:“你若是要有求于人,就要学会好声好气的说话,明白吗,沈家在平南城虽然是第一家族,但是出了平南城却是什么都不是。”他说着又叹了口气,自嘲道,“我跟你说什么呢,你什么都不懂。”
他无奈的将沈小妹再次抱了起来,叹到:“小孩子要学会礼貌安静,这点事情,两岁的时候就要学,你都十岁了,你家人都不教你,这是你父兄的过失。”
他骑着马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嘴里絮絮叨叨的说话,沈小妹虽然没什么教养,但是现在也知道了,这个“抓”自己的人不喜欢自己叫,便老老实实不说话了。
周宜一行往宣和方向跑了一天一夜,累得人仰马翻才找了个客栈歇息。
云儿生平没吃过这样的大亏,扬言要一把火烧了沈家,周宜和温青却只是笑笑,没怎么说她。这一次出来,算是最惨的一次了。
被人追着这样跑。
深夜,周宜又听到了笛声。
她起身追出去,暮云深靠在客栈的栏杆上吹笛子,沈小妹则委屈巴拉的缩在一旁。
周宜好笑的看着:“多谢你给我们报信。”
暮云深收起笛子,意兴阑珊的道:“我怕温大夫被抓了,没人给我换脸,这小丫头差点被烧死,送给你们吧。”
听说要被送给周宜沈小妹又要叫,她这一天一夜也知道暮云深至少比周宜要好相处得多吓的面无人色,又大叫起来。
她是那种完全没有内容,一直吼叫。
周宜捂着耳朵道:“你再叫,我就把你嘴巴缝起来。”
沈小妹赶紧闭嘴。
看小孩子的言行能看出他父兄的人品,早知道沈平君有个这么讨人嫌的妹妹,周宜死也不会让温青嫁给他的。
这小丫头的讨厌程度直逼长乐长公主。
宫里那个熊孩子三殿下也顶多没事抢点东西,从薛皓的东宫顺点玩具。这丫头没事就骂人,就吼叫,吓死个人。
暮云深道:“她家人不要她了,就送给你吧。”
周宜打趣道:“你现在把她送回去,一定会有很多钱拿的,反正我现在已经跑了,她能回去她哥哥想必也很开心。”
暮云深皱了皱眉:“我有很多钱,不需要,我只需要换脸。”
他除了眼睛和嘴巴,全都在面具里头,周宜只能看到他皱眉的样子。实在是可惜,照他眉头的样子来看,他也仅仅是长得普通,算不得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换脸。
看到周宜疑惑的脸色,暮云深有点不高兴,便又要吹笛子。
周宜赶紧劝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客栈的人都要睡了,你带着个孩子不睡觉,在这大晚上的吹笛子,会吵到人家的。”
暮云深的眼睛轻柔的转了转,漫不经心道:“我不喜欢睡觉。”
周宜头大:“可是这个孩子……”
暮云深伸出腿来,轻轻碰了碰缩在一旁的沈小妹:“去睡吧,别跟着我。”
沈小妹哪里敢走,她长这么大都没出过门,没单独见过陌生人,暮云深救了她的命,跟周宜这样的人比起来算是活菩萨,她虽然嘴巴没大没小,至少知道不能离开暮云深。
她傲然往远一点的地方缩了缩,并不动。
暮云深稍微任性的别过脸,整个人都靠在栏杆上,青衫在走廊的灯笼下泛着优雅而寂寞的光,触动了周宜心中最悲伤柔软的地方。
周宜道:“你准备一直待在这吗?”
暮云深道:“我会一直等温大夫,直到她愿意给我换脸,我不需要睡觉,这个孩子,她爱睡不睡。”
周宜轻声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换脸?”
暮云深沉默了好久,不肯说话。
周宜只好放弃了,今晚的月色真美,就如同薛皓的眼睛。
干净而坦诚。
薛皓从来不会瞒着周宜什么,周宜有什么事情要问薛皓的时候,薛皓也不会选择沉默,他一定会说,就算不说,也会告诉她自己有不能说的苦衷。
沉默,是最大的任性和疏远。
就在周宜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暮云深突然道:“我长得不好看,家人不喜欢我,所以我要换一张脸。”
周宜哑然转身,看着暮云深。
“就因为这个?”
暮云深道:“难道这样理由还不够吗?”他转头直直的看着周宜,“尊贵而美丽的郡主,你怎么能理解呢,你生来受尽宠爱,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你怎么会明白,这世上有多少人,因为容貌不招人喜欢,受尽了屈辱和……痛苦。”
周宜头一回听到一个男人说这种话,又好气又好笑。懒得跟这个幼稚而任性的男人说话了,转身回房去。
可是她走了几步,暮云深忽然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要走!”
周宜回身想要拽下来暮云深的手,着急道:“你这个人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暮云深小声道:“对不起。”然后他的手慢慢的松开,他纤长细致的手指仿佛白色的玉一样,缩回了袖子里。
周宜瞪他一眼。
暮云深道:“那个温大夫,和你是好朋友,你能不能帮帮我。”
周宜耐着性子劝道:“人的容貌本来就是天生的,你就算长得不好看,也没有必要换一个,你的家人不喜欢你,将来总有别的人喜欢你,咳咳,赶紧娶妻生子,这样你就有了新的家人。”
暮云深的眼眸忽然变得凌厉,一把将周宜往身旁一拉,周宜靠在他怀里,有些生气,待要出声责备,却发现客栈的柱子上订着一支箭。
“怎么回事!”周宜惊呼一声。
暮云深指着楼下满大街的火把:“看,他们追来了。”
这该死的沈平君,竟然带人一路追到了这里!
他看来也不笨,知道周宜跑了他绝对没有好日子过,穷追猛打竟然追到了这边界来了!
“该死!”果断拉着沈小妹趴到了栏杆上对沈平君喊话:“沈平君,你要是再敢射火箭,就连你妹妹一块儿射死吧。这客栈还有别的客人,你有胆子用你六品小官的身份烧死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吗?”
客栈的客人早就惊慌失措的跑向了门口。
沈平君火光下的脸扭曲了,他确实不敢,也挺心疼小妹。
没看见的时候烧死是一回事,当面烧死又是一回事,还有这些天南地北的商旅,要是死了,他不仅自己道德上难过自己那一关,朝廷若是追究,那也是死罪。
况且这人命关天,这是杀人的仇,万一这里头死掉的人里有人的家人拼死找来报仇,那就糟糕透顶了。
在他犹豫的档口,周宜朝着暮云深使了一个眼色,暮云深伸手抱起周宜往北方纵身越了过去。他轻功高,伸手敏捷,几下就越过了好几座高楼,过了好几条街。
等两人落定了之后,周宜道:“咱们得马上走,我跑了温青姐姐他们就没有生命危险。”
不是深仇大恨,他们都是朝廷的官差,应该不会下放火烧这样的死手。就算是抓住了,还有云儿……
暮云深轻声笑了笑,朝着远处吹了声口哨,然后颇为自豪的朝着周宜笑了笑。
虽然没看到他面具下的脸,但是周宜能从他的眼眸里看到那质朴单纯的笑意。有些淡淡的自豪和骄傲。
不远处果然跑来了一匹马,暮云深带着周宜上了马,自豪道:“这是我的宝马,它叫暮云河。”
还有人给马起这样的名字,这是要跟马做兄弟?
周宜没问暮云深,因为马儿已经跟着飞奔了起来了。
寒风过了周宜的面庞,这四月天的风,竟然也有这么冷的。周宜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暮云深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他轻笑着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冷。”
周宜没说话,马儿跑的太快,她感觉说话不大方便。
暮云深的声音孤单的飘散在黑夜里。
两人不知道跑了多久,天明的时候周宜又累有困,
暮云深将马停了下来,在一条小河边休息,这是一条荒谷中的小河,附近的人家似乎都离的远。
周宜累得够呛,满面风尘,赶紧跑去水边洗把脸。
暮云深在她身后轻笑:“你跑这样快做什么,水里还能长出花来吗?”
原来他也不是那么一个沉默古怪的人,还有点调皮,还会打趣。
周宜洗了脸回头道:“你不懂,水里不能长出花来,但是会长出来美人。”
暮云深嗤笑一声:“还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周宜摆手,她知道暮云深是误会了自己自夸水镜中的美人,便笑着解释道:“我原先有一次去水潭边洗脸,水里冒出来了一个美人。”
暮云深惊道:“有多美?”
周宜轻松的笑了:“嗯,宣和王美不美?”
暮云深点点头:“好多人都说他英俊无双。”
周宜满意的点点头,老神在在的拍拍暮云深的肩膀:“也不是无双啦,这世上,原来有一个人和他不相上下。可惜,那个人已经死了。”
暮云深道:“死人有什么好说的。”
说着他走到河边,用石子打了几条鱼出来,准备烤鱼。
周宜托着下巴道:“你会烤鱼吗?”
暮云深突然一愣,随即遗憾的摇头:“看来你今天是吃不到鱼了,我只见过人家烤鱼,自己应该是不会的。”
都打了鱼才想起来自己不会,这暮云深公子也是个奇才。周宜打了个呵欠,对他道:“你去拾点柴火过来,我来烤。”
暮云深惊讶的道:“你会烤鱼?”
他多情而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不可置信的光芒,似乎有点不敢相信。直愣愣的站在乱石上,并没有动。
周宜歪了歪头:“我不但会烤鱼,我还会生火烤兔子,这些都是我丈夫教我的。”她说着坐了下来,在河边捡了一些石块来搭建烤鱼的锅子。
烤鱼最要紧的是要在烤之前搭好石块,石块围成的圈能更好的控制火势。
暮云深看了她一会儿,竟然不去捡柴火,直接坐到了地上的乱石头上,他干脆道:“我不会。”
周宜:“你连这都不会你会干啥!”
暮云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我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
周宜叹了口气:“我是一国郡主都没你娇贵,哎,别说我了,薛皓还曾是太子呢,他上山打猎下海摸鱼,洗衣做饭全都会。”
暮云深捡起一个石头丢进了小河里,闷声道:“我会打猎也会抓鱼,但是我不会干这个。”
周宜心疼的看了他一眼:“你烤鱼都不会,那你行走江湖是怎么活下来的!”
暮云深又沉默了。
周宜只好自己去附近的河坡上找了一些干枯的树枝过来,暮云深还在发呆。
周宜把鱼烤好了,他还是不说话。
期间周宜偶尔逗他,他却再也不发出声音了。
“喂,云深公子,你好歹吃点东西吧,不说话不吃东西,你怎么活。”
暮云深沉默的看着周宜,良久他抓起了烤鱼往林子里去了。
周宜:“……”
原来他是怕自己吃鱼要摘下来面具,怕周宜看到他的脸啊。
周宜不大高兴的想,比这好看多少的脸都看过了,谁稀罕看你。哎,不知道薛皓怎么样了。
她啃了一口,噗好难吃。
比薛皓烤的差远了,当时薛皓没事教她的时候她学的不大用心,只当玩,现在好了,太难吃了。
当年薛皓12岁离开家,14岁开始游览天下,一个人走了多少的夜路,过了多少个孤单寂寞的夜晚
他那样的离不开自己,那样的明朗活泼,却又那样的渴望归宿。
或许,正是应为,走了很多地方,离开了很多的人。
周宜默默的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这一次定要安安全全的回到他的身边。不管将来有多少的艰辛困苦,这人世有多少的险恶。她都不会丢下他。
暮云深很快就回来了,周宜怀疑他没把烤鱼吃完!
“他们追不上来了,马上就要过国境了,宣和国封地旁边,沈平君不敢过来。”周宜安抚的看着暮云深,“你能不能笑一笑。”
暮云深沉默着从袖里摸出来短笛,准备吹。
他忽然变得不怎么说话了,挺难相处的。
周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会和我一起回宣和吗,那里不会有人嫌弃你的容貌,就算你长得再难看,大家也会喜欢你的。”
“那里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暮云深开口。他将到了嘴边的玉笛放下了,凝神准备听周宜说话。
周宜轻柔的道:“宣和是我的国家,我要将那里建成一个世外桃源。”
她忽然想起殷如雪说的想要建一个世外桃源将崔蛟放在里头,再不叫人看到他。如今崔蛟已经死了,周宜想要建立的世外桃源,正被殷如雪带着二十万大军逼近。
“你真的能建一个世外桃源吗?”暮云深笑了起来,有点小觑周宜的天真。
他抬手指着宣和的放向,说道:“殷如雪将军二十万大军压境,她的手下有殷家大大小小的门徒和部将,这二十万大军虽然不是打胡人的精兵,但是也是朝廷从各处调的府兵,殷如雪有公主之名,她自为先锋,军中无人敢掣肘,负责她粮草的是兵部平度侯王定。”
他看着周宜:“天命如此,为之奈何。”
殷如雪虽然没有领兵的大才能,但是她谨慎小心,能听人善言,军中部将同她齐心,粮草充足。打一个宣和易如反掌。
朝廷乱成一团不成样子,但是薛靖还能有殷如雪这样名声好的忠臣可用。
当初殷如墨的部下和死党纷纷投向她的门下,要助她一臂之力。
周宜看着暮云深,惊讶道:“你竟对朝廷兵马如此熟悉,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暮云深别过脸,淡淡道:“我是个想要换一张脸的普通人,只是想要劝你一句,人力不可胜天,凡事,不能强求。”
周宜道:“我不逼你。”
她拍了拍宝马的背,苦笑着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你,因为宣和的兵力根本就不是殷如雪的对手,但是我相信我丈夫,他总是能绝境逢生,不管多大的艰难,他总能走过去,我从来没有见到他失败着急的样子。”
暮云深愣愣的看着周宜,似乎不大相信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