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颜受邀踏入沧澜殿的时候,思绪几乎一片空白,脑中一直回荡着传话侍女的那一句:“殿下最近新学了一首古曲,想请少将军前去沧澜殿一听。”
那时他正和蒙苾一起在府中校场上练习射箭,听得此言后,连一向痴迷武技的蒙苾都非常识趣地没有再纠缠着要他作陪练,甚至忙不迭地夺了他手中的弓便将他推了出来。
蒙颜有些郝然,一走入沧澜殿中便闻到他不识得的香,像极了微微靠近她时可以隐约闻到的味道。
“少将军请坐,稍候片刻。”领着他入殿的侍女恭敬地引着他来到已经放好了茶具的灵芝卷草案几旁,“殿下随后就到。”
“好。”蒙颜第一次进入除了母亲与妹妹之外的女子住处,一时四下打量起来这充满了心上人影子的大殿——似乎是因着极爱雅致的东西,从隔离内外殿的珠帘纱帐,到博古架上摆放着的小物,无一不是精致灵巧,彰显着主人不凡的品味。
片刻之间,有铮铮琴声从内里传来,如珠落玉盘般婉转动听,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蒙颜凝神听了一会,琴声陡然一转,慷慨激昂如同置身千军万马之间,叫听着的人心绪也跟着飞到了战场厮杀之上,颇有“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凛冽决心。
而正当曲中描绘的战事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时,琴音又是一转,泠泠七弦上,犹如新婚夜的女子被家人送上花轿的娇羞与不舍,却又添了几分扼腕惋惜之意,直教人看不透这其中的复杂情绪。
接着琴声渐低,哀婉不绝,字字泣血,控诉着女子出嫁后这不如意的婚姻生活,控诉着禁锢了女子这一生的四方后宅——蒙颜并不通晓音律,却明白了其中深意。
琴声渐停,哀婉之情却挥之不去,给殿中陈设都笼罩上了一层浓浓的哀愁。
蒙颜似乎还沉浸其中,丝毫不觉洛漓瑶已从内殿走出,坐在了案几另一侧。
“少将军觉得,吾新学的这首‘玉人怨’如何?”洛漓瑶看他一眼,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细细品味起来,“这本是讲女子所嫁非人哀怨终生的曲子,历来自诩文人雅士均道是她不守规矩,不能安心相夫教子——可是在吾看来,错的不是她,是这个一直告诉女子必须在后宅安分守己的世道。”
见他沉默不语,洛漓瑶又指了指他面前的茶盏道,“这是今年福岩城新出产的一批玉髓青。吾的侍女很聪明,知道吾最爱蔷薇香,便在其中兑了她清晨自蔷薇花上收集而来的露水。”
似乎也并没有想得到蒙颜的回答,洛漓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样收集的露水泡茶很好,茶里也有了吾喜欢的蔷薇香气。”她将刚刚才饮了一口的茶水放在案几一边,似是不愿再饮,“只是她没有想到,这蔷薇香气已经盖过了与玉髓青原本的醇厚,违背了吾品茶的初衷,这茶便已经沦为次品了。”
“殿下的意思,臣便如同这多余的香气,是吗?”蒙颜看着自己面前斟好却还分毫未动的茶盏,听不出是何语气,“只是殿下,你为什么没想过试一试呢?”
洛漓瑶轻轻一笑,略施粉黛的俏脸上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少将军在战场上的时候,也会拿出自己的所有底牌去赌一场胜负吗?”
蒙颜一时无言以对。
“吾与少将军也许能成为极好的朋友,却肯定不会成为极好的夫妻。”洛漓瑶将一块水头极好的白玉放在蒙颜面前,上面若隐若现的“瑶”字令蒙颜有些意外,“这是母后让吾务必交给少将军的。”洛漓瑶刻意加重了“母后”二字。
蒙颜伸手轻轻抚过玉上的字,却没有将其收下,“殿下本没有这样的意思,为何还是遵照皇后娘娘的话做了?”
“吾的意思,仅仅只是承认少将军是吾的朋友。”洛漓瑶随手将手上的金丝缠臂紧了一紧,“少将军是聪明人,自然也不会曲解了吾的意思。”
“那么敢问殿下,殿下是否是已经有了心上人?”蒙颜直直看向她的眼睛,神色严肃认真,与前几日说几句话便会羞涩的公子判若两人,“是那种殿下心中的唯一,殿下愿意与之携手共度一生的人。”
“从未有过。”洛漓瑶也直视着他,四目相对,两下心思各异,“现在没有,但是不代表以后不会有——到时候,少将军又待如何?”
蒙颜垂眸一笑,隽秀的脸上竟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不论如何,既然殿下如今尚未有心上人,那么臣没有道理就这么放弃。”他将面前有着洛漓瑶名字的美玉珍而重之地收好,“臣现在虽然不是殿下的心上人,但是不代表以后不是——若臣一直都没能走进殿下的心里……”
洛漓瑶有些哑然,将视线移了开来。
“臣也一定尽平生之力,让殿下过得平安喜乐,万事遂意。”蒙颜看着面前少女的侧脸,“今日殿下说愿意将臣当作朋友,臣已经很开心了。”
“少将军是日后国之栋梁,前途无限,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洛漓瑶轻轻摇头,“没必要为了吾这么一个人浪费时间,不值得。”
“天下女子各式各样,每一位都不同,却仅仅只有一位能放在心上。”蒙颜将自己从小随身的配饰放在桌上作为交换,起身向洛漓瑶拱了拱手,“接不接受臣的心意在于殿下,值不值得为殿下付出心意却在于臣自己。”
“少将军可知,‘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洛漓瑶看着面前那块配饰上的蒙家火图腾,长叹出一口气。
蒙颜起身站定,淡然一笑道:“臣还知道‘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洛漓瑶不语凝视着他,蒙颜亦是回望。这时他这才发现,原来她脸上没有笑意的时候,竟也有了这样不输于帝王的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
言已至此,话已挑明,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任何意义。
“若殿下的话已经说完,那便容臣告退了。”蒙颜见洛漓瑶仍旧没有什么想要继续话题的意思,十分识趣地选择离开。
洛漓瑶不动声色目送着他的背影,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即将踏出殿门前的回头一顾——一个有些惊慌地错开视线,一个却有些莫名的欢喜。
他终究还是有机会走进她心里的。
蒙颜刚刚走出沧澜殿外,便见到王意匆忙赶来,差点与他撞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
“啊!蒙少将军——”王意手忙脚乱地站定,将自己头上有些倾斜的巧士冠扶正,“奴才正好来找您呢,陛下有请。”
“王总管莫急,我这就去。”蒙颜回头看了一眼沧澜殿泛着金光的殿顶,“劳烦总管带路了。”
“嗳。”王意见他这般好似恋恋不舍的模样,脸上便也不自觉堆了许多笑意,“公主殿下自小的性子便是极好的,平日涉猎也颇多,想必少将军与殿下刚才是相谈甚欢呐。”
蒙颜轻轻一笑,并不作答。
王意见他如此反应,自是以为他是在默认,也是一笑不谈。
……
“殿下,少将军被陛下召去仪元殿了。”挽月小心翼翼觑着洛漓瑶的神色,将案上已是凉了几分的茶换去,“殿下今日把话挑明了,少将军会不会因此恼羞成怒啊?”
洛漓瑶指了指面前那块刻有蒙家标志的配饰:“若是他恼羞成怒,就不会还留下这个了。”
“那——殿下,这个玉佩怎么办啊?”挽月看她只凝视着没有拿起来的意思,“不如,奴婢将它收起来吧。”
“不必了。”洛漓瑶终于动手将其拿了起来——触手生温却有些粗糙不平的特殊触感,倒也的确与蒙家人一般有些奇特,“既然把话说清楚了,就不必再有什么负担了——况且,日后很多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挽月似懂非懂,只默默将一边洛漓瑶还未看完的书本放在她面前,道了声:“是。”
……
若说天祁皇宫之中建立得最雄伟最靡费的宫殿,莫过于历代天祁帝王所居住的仪元殿。
蒙颜跟着王意走过仪元殿前殿铺着金砖的金龙道路,心中并没有了刚入沧澜殿时的手足无措,俨然是一位冷静睿智的臣子。
“微臣蒙颜,参见皇帝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蒙颜在天命桥的这头止步,端正跪了下来。
天命桥——因着仪元殿所在之地本与太液池一处活水相连,大殿也是围水而建,内里便是有一处殿中河,天命桥正是为了连通大殿而设计。臣子觐见一般只许在天命桥的一端止步,而帝王之座在另一端。毕竟此桥名为“天命”,便是寻常人轻易不能踏上的。
帝王洛庄奚,此时正埋首于如山奏疏中。听得是蒙颜的声音,方才抬头一看,道:“少将军请起吧。”
“是。”蒙颜敛身而起,静静等待着帝王的吩咐。
“据说今日阿瑶邀你去了沧澜殿?”洛庄奚状似无意一般问起,眼神却丝毫未离开手中展开的奏疏,“你们可还谈得来?”
“陛下是想听臣说真话吗?”蒙颜垂首,盯着面前天命桥下缓缓而过的水流。
洛庄奚闻言嗤笑一声,有些好笑道:“自然。”
蒙颜顿了顿,方道:“公主殿下对臣并无男女之意。”
“阿瑶自小便是个既有主意又有心气的。”洛庄奚淡淡一笑,“你们才认识多久,若你说阿瑶对你有意,朕才是真的不信。”
“陛下心如明镜,却还是将公主殿下许给了臣。”蒙颜抬头,案后洛庄奚的身影在淡淡水汽笼罩下并不能看得真切,“虽然臣能理解,却并不明白。”
洛庄奚将手中批注好的奏疏放在一边,又拿起另一本:“不明白便不明白罢,你只需记得遵守你的诺言便是——咳咳——”洛庄奚毫无征兆地咳了起来,手中霎时一松,御笔在工整的奏疏上划出一道鲜艳的红痕。
“啊呀,陛下——”王意大惊失色,连忙将怀中手帕恭敬递了过去,又为洛庄奚拍背顺气。
洛庄奚接过手帕掩住口鼻又咳了几声,方才觉得喉中的不适缓了一缓,又就着王意递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陛下龙体抱恙,还是传师大人来看看吧。”蒙颜有些担忧。
“无妨。”不知是蒙颜的错觉还是什么,洛庄奚的声音已是比先前嘶哑了些许,“师诚梁早已经看过了,朕对自己的身子也有数。”洛庄奚看了一眼手帕上比朱砂还鲜艳了几分的刺目红色,随手将其丢给了王意。
王意见后一震,想要出声,却被洛庄奚斜睨一眼而慌忙住了嘴退下。
“陛下……”蒙颜还待再说,也被洛庄奚打断。
“朕心中有数。”洛庄奚重新拿起御笔,“朕常常听皇后说,比起女儿家的闺阁意趣,阿瑶更喜欢外面的风土人情——若阿瑶愿意,少将军也可多带她出宫转转。”
蒙颜会意:“是。除了公主殿下的事,陛下可还有何吩咐?”
“近日朝上之事都不需要少将军来操心。”洛庄奚看了他一眼,“你现下最要紧的事,便只有朕的宝贝女儿。”
“是。”蒙颜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微臣明白了。”
“去吧。”洛庄奚随手批注下几笔,“别教朕和皇后失望。”
蒙颜端正一礼,退了出去。
待得蒙颜踏出殿门之后,王意指挥小内侍上前将洛庄奚已经批注完的一沓奏疏抱走,又将案上的茶水换了一换,方才敢开口劝道:“陛下,您也多注意龙体,多多休息一下吧。”
“朕心里有数。”洛庄奚头也未抬。
王意有些踌躇,又道:“方才杏菲殿来人说,贵妃娘娘今日亲自下厨做了您最爱的党参鸡汤,想请您过去用晚膳呐。”
“你去回话吧,朕晚上去陪她。”洛庄奚批了几笔,仿佛想起了什么,“朕记得前几日在她那里喝的药,似乎是与师诚梁的不同?”
“是啊,贵妃娘娘说是公梓那边的民间偏方,专治咳疾的。”王意轻轻笑了,“陛下断断续续咳了这样久,娘娘可急坏了,专门托人去公梓寻了这方子来为陛下调养身体。”
“她有心了。”洛庄奚拿御笔蘸了蘸朱砂,“民间偏方……想来也是百姓口耳相传,怕是还没有师诚梁开的方子有用。”
“嗐,师大人的方子总是治标不治本——贵妃娘娘说,这民间偏方便是民间智慧,流传了多少年的老方子,用的都是寻常有效的药,陛下倒也不妨试一试,保不准有用。”
“也可。”洛庄奚点一点头,不再过多深究,“只是师诚梁的药,还是每日进上来。”
“这是自然。”王意微微一笑,退下不谈。
偌大的仪元殿,唯有天命桥下的殿中河流过的潺潺流水声,虽流得缓缓,却丝毫不曾停留。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
相关注释:
①【汉之广矣,不可泳思】:出自《汉广》,原文译为“汉江滔滔宽又广,想要渡过不可能”,指男子无望追求自己的心仪女子。
②【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出自《汉广》,原文译为“姑娘就要出嫁了,赶快喂饱她的马”,指男子追求不得却仍旧幻想美好的梦境,也指对所爱女子即将出嫁他人的真心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