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光了,肉吃完了,篝火啪啪的燃烧着,一切似乎依旧。
但看着那个坐在篝火边安静如同石像的女子,每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同。
娴雅文静,但又可与这等粗汉击缶而歌,且明明有些粗野的动作,到她举手投足间偏有一种大气荡然。
看似娇弱春花,观之又如同沧桑白发。
“有什么可看的。”几个汉子瞪眼说道,看向从对面篝火边走过来的向这边张望的少年人。
少年人亦如这边程娇娘的打扮,大批风深兜帽,夜风里衣袍飘飘作响。
对于他的到来在场的人都带着几分戒备询问。
“这是小娘子,还是大娘子?”他问道,带着好奇,“看起来是小娘子,怎的……如同老妇?”
何处如同老妇?
“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汉子们不高兴的说道。
“不是吗?”少年人又走近几步,停顿一下,“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太无礼了!
几个汉子都呼啦啦的站起来,那边少年人的侍从也立刻虎视眈眈。
气氛有些紧张。
“无它,我久病之身而已。”程娇娘开口说道。
“听到没有,娘子有病呢!”一个汉子气轰轰的喊道。
少年人没忍住噗嗤笑了。
“娘子有病,你笑什么笑!”那汉子更气,瞪眼喊道。
身旁的男人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棒槌!你才有病!骂娘子作甚!”他吼道。
汉子被打的有些懵。
“啊?我没骂娘子啊。”他怔怔说道。
少年人哈哈笑着,走近就在一旁坐下来。
“哎,喂。你,你,不能来这里坐。”便有汉子说道,憋出一句话,“男…男女授受不亲,要回避。”
少年人更是乐了,一手微微掀起兜帽看着汉子。
“原来你不是男人啊?”他问道。
汉子顿时瞪眼。
“你骂谁…”他伸手指着这小子就要骂。
“六子。”一直靠在木架板上的男人出声喝止。“少说几句,呱噪。”
几个汉子便不说话了,愤愤瞪了那少年人一眼,呼啦啦的都坐下,左右都有。隔开了那少年人和程娇娘。
那边陈四老爷也看到了,皱眉。
“要么,去请娘子上车歇息?”他说道,看曹管事。
曹管事一如既往。
“好啊,好啊。”他说道,脚下却不迈步。一副你要说自己去说的意思。
不就是渴你一次,就吓破胆子了,还老陕周武勇之家呢。无用之家还差不多。
陈四老爷心里唾弃一句,自己也在篝火边坐下来。
这边篝火一阵沉默。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七情六欲。病者皆能尝,何须年岁。”程娇娘忽的说道,兜帽下可见小小的下巴。
啥个意思?
汉子们你看我我看你。
少年人低着头看着篝火,闻言似是笑了,可见露出的嘴角弯弯。
原来如此么?
“娘子。”一旁的男人开口,“原来娘子也是病身,却还能对我们施以援手。治病救命,此是菩萨心肠,一定会有福报的。”
程娇娘哦了声,微微转头看他。
“你读过书?”她问道。
这话题转的够快的…
男人愕然一下。
“不敢说读过书,略识得几个字罢了。”他笑道。
“那为何不读了?”程娇娘问道。
“穷啊,读不下去了,挣几个军饷养家糊口啊。”男人笑道。
程娇娘嗯了声,转回视线看着火堆。
“那你,是为什么施以援手啊?”那边少年人忽地说道。
在场的人都皱眉眉头。
这话题又转了?
也不是,这少年人胡乱插什么话?
有汉子忍不住伸手抓抓头,觉得脑子有些乱。
那位读过书的男人稍微反应快些,皱眉看向少年人。
“我当时病重不治将死,身边只有这几个兄弟,连驿站都不收赶出,荒天野地走投无路,身无分文,亦非仆从如云,郎君,你说这娘子为何施以援手?”他竖眉说道,络腮胡扎起,已经带上怒意。
“或许是看上兄台美貌?”少年人嘴角一翘说道。
“你!”其他汉子们再次怒声,有几个跳起来。
这泼皮,言语生事,不仅对他们的恩人形容不敬,现如今竟然还敢笑弄恩人的恩情大德。
这些富贵人家不知疾苦艰难的郎君,最是可恨!
“这位郎君,古道热肠或许你不多见,但这世上并非没有。”那病者男人肃容说道,“莫要以此玩笑。”
少年人对这边的敌意怒气丝毫不在意,摊手。
“又不是我说的。”他说道,“是她自己说的。”
汉子们七七八八的低声咒骂。
“娘子,我们弟兄七个,皆是同乡,来自茂源山,贱名不须娘子记,只求问的恩人娘子姓名,牢记恩情。”病者男人不再理会那少年郎君,看向程娇娘恳切说道。
“是啊是啊,娘子救得我兄弟,又给了银钱。”
“无疑是再生父母…”
“要给娘子立长生牌位…”
杂七杂乱乱哄哄粗浅却直白的感谢话语响起。
程娇娘嘴角弯了弯,但最终也没说自己姓名,扶着婢女歇息去了。
知她们赶路辛苦,茂源山兄弟们不敢叨扰,只得不再追问。
“娘子果然大仁,施恩不须记,坦然然啊。”病者男人感叹道。
“就算读过书,也别总是文绉绉。”已经安静好一刻的少年人又在一旁说道,“酸腐又不是什么好样子。”
在汉子们的怒目而视中,少年人施然而去。
“这小子,一副富贵皮囊,偏是泼皮状。”一个汉子愤愤骂道。
病者男人笑了笑。
“这世上,哪个富贵不泼皮?”他说道,似是反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营地喧嚣沉寂,除了值守的,疾驰赶路,又恶战狼群,饮了酒,疲乏沉沉的其他人都裹着披风裘袍倒头睡去了。
东方发亮的时候,营地又恢复了喧嚣,三方人马都准备起身。
驾车声,咒骂声,说话声混在一起,如同清晨的雾气一样蒸蒸。
“你们,不用再跟着我了。”程娇娘看着跟过来的茂源山七兄弟,说道,“他的伤,已无大碍,安心将养时日便可,却不适宜,此时长途跋涉,我说过,病可以治,命不可治,你自己不要命,纵然我亲在身边,也施救不能。”
茂源山七个男人带着几分惭愧又几分感激道谢。
“不过,你们若是不来,我若没命,你便大约也没命了。”程娇娘说道,清晨寒气,她几乎整个人都裹在斗篷里,连嘴角下巴都看不到了,“这是不是,天道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