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福一路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大,李萱的小短腿得快步捯饬,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一直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到李萱的艰难跋涉。更难过的是,连疼爱她的娘亲冯氏也没发现,只顾低着头,一路念叨:萱萱不要紧张,不要怕。
到底是谁在紧张,谁在怕啊!
可恨该注意到的没注意到,不该注意到的倒是注意了。李承珏冷艳高贵地瞄了她一眼,嘴角勾出一个邪魅的弧度,步子迈得愈发大了,一下子蹿到前面,跟只窜天猴似的。
有人加快了步速,心不在焉的李崇福和冯氏,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加快。
这可就苦了小短腿李萱,被夹在中间,带得直踉跄。
哼!她生气了,猛地抬起小脑袋,恶狠狠地瞪了李承珏一眼。
她想起九娘教她的哲学:谁要是敢让她不痛快,她就百倍还之!
好你个窜天猴,居然敢欺负她!
李萱不动声色地使了点技巧,在不惊动父母的情况下,将手从他们手中抽回。
两只小拳头交握在一块,揉了揉,像是两只白嫩的发面馒头,热腾腾,散发着香气,看得让人想扑上去咬一口。
揉完了拳头,她又活动了一下脚腕,目光淡淡一扫,目测了一下李承珏的步速,以及二人之间的距离。
准备动作就绪,她扬起灿烂的笑脸,突然开口:“哥哥。”
一道清甜的声音落入耳中,李承珏脚步下意识一顿,循声回头——就这么一瞬间,只见眼前唰的一下闪现一道白光,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怀中已经重重落入一个小炮仗。
李萱落入李承珏怀中,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对李崇福和冯氏开口道:“爹爹,娘亲,哥哥抱我走。”
说着还故作亲昵地低下头,用小脸蹭蹭对方。
李承珏反应过来后,怒气刚刚升腾,还未升腾到一半,就感觉一个软软的滑滑的温热的东西在他脸颊上蹭了蹭……从未与人这般亲密过的他立时慌了手脚,无措地转头去看李萱,本想要斥责她,不想正对上她清澈水润的眸子。
她还对他笑,露出雪白整齐的小牙。
李承珏一下子红了脸,轻哼一声,用愤怒掩饰慌乱,嗖地转过头。动作还是很抗拒,但心里的怒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趁着众人不注意,他偷偷颠了颠怀里小姑娘,感觉到怀中的份量,他心头悄然一软。
原来,这就是妹妹啊!
已经到了花厅门口,李崇福的脚步突然放慢,他转头看向冯氏,二人四目相对,互相给对方大气,深呼吸好久,才鼓足勇气迈入花厅。
花厅内,老夫人早已心不在焉,却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元说着话,意图转移注意力。但随着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的情绪终于绷不住,在帘子掀起的那一刻,情绪如洪,瞬间倾泻。
“我的儿……”
眼泪瞬间充盈眼眶,顺着脸颊流下。
李崇福情绪本来就绷着,结果一进屋就对上满脸泪痕的母亲,那压在心里的思念愧疚等等一切复杂情绪在这一刻突然暴涨,冲破桎梏,爆发出来。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猛地膝行几步,来到老夫人怀中,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
李萱刚一进来,李珍的目光就跟了过去,第一时间落在她脸上,在看见她的容貌的那刻,瞳孔微缩,而后悄悄蹙了蹙眉。
她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新来的妹妹,目光在她的衣衫和头饰上停留许久。那红衫布料似乎是流光缎,极好的料子,不过,衣衫的样式却有些过时,绣得花样也老旧,是京师前些年流行的款式。
李珍收回目光之前,看了眼李萱脖子上戴着的金项圈,份量很轻,式样也是最普通的式样。
大概稍微有点家底的富户,都会给儿女打这样一个金项圈。
待李崇福和老太太母子二人哭了一会,众人才纷纷过来相劝安慰,各自擦了眼泪整理好衣袖,李崇福带着李萱开始给老国公老夫人磕头。
李萱穿得红彤彤的,像只红灯笼,人又生得白嫩可爱,老太太只看了一眼,心就化开了。一把将李萱揽在怀里,抱着亲了又亲:“这就是我那乖孙女,小五吧。”李萱在府上行五,上辈子一直被人唤小五娘。
“祖母。”李萱甜甜开口。
“哎!”老夫人响亮应声,她这个年纪,最喜欢喜庆鲜活的小娘子,看着就充满活力。
李萱这一身打扮完全是投了老夫人的缘。
老夫人搂着李萱,看来看去,爱不释手,一会摸摸眼睛,一会捏捏脸蛋,还要握握小手,爱得不行。
“来来来,祖母带你认人。”说着目光转向一位穿着打扮富贵端庄的中年美妇,“这是你大伯母。”
“大伯母好。”李萱乖巧叫人。
要知道,她上辈子可没这么好的待遇。那会,还没等回府呢,冯氏深怕她规矩不好,被人看笑话,一路上一遍遍强调,一定要有礼貌,一定要大气,千万不能丢人。
还说了府中规矩大,家中姐妹的规矩都是从宫里经年的老嬷嬷手把手教的,让她多看少说话,多学着点其他姐妹是怎么说话、走路、做事的。
要她大气,不能怯场,还要有风范。
可惜,冯氏越是这样要求,她就越紧张,越害怕,越是手足无措,等进了府见到众人时,牙齿一直上下打颤,连头都不敢抬。
老夫人问她话,她的嗓音一直发颤,声音也小如蚊蚋,众人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
记得当时,三伯母还在一旁笑她:“这丫头胆子太小,一点也不像公爵府上的嫡孙女。”
听到这句话时,她差点没哭出来,又不敢真哭,憋得一直打嗝。
还是大伯母看不下去,让人带她下去歇息,她才好一些。
想想当年,再对比现在,李萱都有点不能理解自己了,当初她到底在怕什么呢。
悄悄琢磨了一下,她觉得两辈子导致她不同的心态,根本原因就在于底气吧!
前世,她底气不足,母亲总灌输她不如人的心态,她年纪又小,难免心态失衡。
今生呢?李萱瞄了一眼朱红柳绿的众人,内心冷嗤,感觉像是,头狼面对一群小绵羊,随便伸伸爪子就能弄死几只的感脚。
狼会怕羊么?
她抱了抱小胖手,对老夫人露齿而笑。
“这丫头可真招人稀罕。”老夫人也被她带得笑了,在她脸上揉了揉又揉。
李萱真是太招人喜欢了,清澈水汪的眸子弯成一条缝,见谁都咧着小嘴笑,模样喜庆又漂亮,性子也好,像是观音座下的小玉女。
连三伯母崔氏这样尖酸刻薄的人,对着她都说不来难听话,抬着眼皮看了她好几眼。
相比前世,李萱收到的礼物也贵了不止一层。
她猜,这里面一是有爹爹比前世品级高的原因,二就是她太讨喜,惹得老夫人爱不释手,这些做人媳妇的,各个都极有眼色,出手就大方了一些。
拜见了各位长辈,老国公领着父亲等一众男丁去外院,女眷就留下来说话。
李萱就坐在祖母边上,翘着小脚,笑得见牙不见眼,仪态一点也不端庄。
李承珏瞧见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看了一眼规矩大气的堂妹李元,又看看低头清傲的堂妹李珍,甚至是娇怯的李珠,看着仪态都比李萱好。
李承珏顿时羞得脸都红了,觉得自家妹妹太丢人,临走时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让她注意点。
可惜,李萱一个都没接到,还扬着小胖手跟他再见。
再见,再你妹!
李承珏气咻咻地走了,心道一定要找个嬷嬷好好规矩规矩这个妹妹,实在是太不像话。在家里还好,到外面不是给他丢人么!
没有了男人,女眷们说话就更放松了。
对于新来的妹妹,做姐姐得有点样子,不能不理。
所以三个姐姐都围着李萱转。
李元最关心李萱的身体,她心性温柔体贴,问得都是一些关于衣食住行的事,问她吃的喜不喜欢,路上颠不颠簸,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
李珍性傲清高,聪明外露,嫉妒心强,心气窄,她一方面觉得李萱生得太好,比过了自己而心中不渝,另一方面又觉得李萱在地方长大,见识短,土气,不愿意搭理她。
问话的时候也带着情绪:“妹妹读了什么书,在青州可请了先生?咱家的女孩也不是那等目光短浅的人家,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
冯氏虽然自卑,但对女儿的强大母爱压过了自卑情绪,担心李萱不习惯,受欺负,目光一直跟着她,这会听见李珍情绪不对,怕她吓到李萱,忙接过话茬:“萱萱还小呢,以后啊,你们多教教她。”
“十岁了,还小么?”李珍低头,用手帕掩住嘴角的笑意,同时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不会是还没启蒙吧,家中姐妹如今四书五经都读完了,五妹妹若是没有启蒙,只能再等两年,跟六妹妹一块启蒙了。”
她口中的六妹妹是大伯的庶女,李宝,今年刚刚1岁。
居然把李萱跟一岁的奶娃娃比,这话委实不客气。
闻言,冯氏红了脸,尴尬至极。崔氏还在一旁接话,故作惊讶状:“不会是真还没启蒙吧,弟妹啊,不是我说你,咱家的女孩可不同于别家的,不仅这针线女工出彩,琴棋书画还要出色。五娘着实也不小了,怎么还没启蒙呢?”
冯氏自小生活环境单纯,婚后又随夫婿外任,家里除了她,连半个妾侍都没有,对于女人之间的口舌斗争一向笨拙。
这会被崔氏嘲笑,急得脑门子出汗,却不知道怎么解释。
正无措间,李萱突然咯咯地笑出声,将众人视线都引了过来。
小娃娃生得好,做出什么模样都赏心悦目。
她捧着小胖手,猴在老夫人怀里,语气带笑,仿佛童言稚语:“大姐姐说读了四书五经,妹妹不信,肯定落了一样。”
见小丫头语气笃定,老夫人来着兴致,过来逗她:“落了什么?”
“礼。”李萱语气清脆,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大姐姐肯定没学礼!”
正经出色的大家闺秀,会在明知道的情况下故意给自家妹妹难堪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萱话一出口,室内立时一静,李珍更是脸都羞红了,堪比猴屁股。
能坐在这个屋子里头的,哪个不是人精。
李萱这是在明明白白地指责李珍不知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