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日休养，赵子衿的气色相较初来韩国，已经红润了不少。
外头的事，她略有耳闻，心知韩国并非久留之所。奈何韩安盛情难却，一再挽留她将身体修养好再走。
这中间，三分虚情，七分实意。
赵子衿心中有数，并不点破。
韩安在处理完政务之后，经常到赵子衿住处与她对弈品茗，几杯好茶几局好棋，常常一个晌午的光阴便犹如白驹过隙。
却是消磨时光的好方法。
这一天，许是忙于政务，韩安并没有来。
赵子衿百无聊赖，便在韩王宫中随处行走。一行人行至一座人迹罕至的阁楼前，好奇心驱使赵子衿走了进去，便见到屋内空无一物只摆放了一排做工精湛的编钟。
远远便听见阁楼内想着叮叮咚咚的奏乐之声。
韩安止步，久久伫立于楼阁之前，黑色的眼眸低垂，神色不明。
“原来子犯龢钟在韩王手中。”
赵子衿停下手中弹奏编钟的动作。乐声止，韩安王便听到了她的声音。
韩安骇然失措，“你仅凭这声音，便知道这阁楼内所置为子犯龢钟？”
“世间能发出这般清脆响声的，除了子犯龢钟，子衿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乐器。”赵子衿回答道。
“除了你，她是第一个认得这编钟的人…。”
不知为何见着这编钟，便想起当年对着这编钟、这悠扬乐声欢快起舞的孙姜。
她是真的懂乐、爱乐之人。
这些年，韩安将这组编钟珍藏在了这座阁楼里，多少年不曾弹奏。=其原因，便是每每乐声乍起，他的脑子里便出现孙姜倚歌而舞之的画面。
她的身姿曼妙。
她的舞蹈引人入胜。
她的笑颜如花。
他不愿承认，他将这编钟移至此处不再弹奏是害怕总是想起她。
若不那么严苛来说，红颜知音于一个男人而言，也是一种爱情。
赵子衿凝视着韩安愈加幽深的眸色，心中澄明若镜，连日来心中积郁的阴霾也随之烟消云散。
陡然开口：“你是‘终究是不忍心’还是‘舍不得’呢？”
韩安错愕地抬头，对上赵子衿清冽的双眸。
“我不懂……你言下之意……”
“子衿连日来承蒙韩王厚待，当真，感激不尽。”赵子衿浅笑，“今日看韩王此等表情，许多问题得到了回答。有些事情，子衿想提醒韩王，是可一不可再的。有人愿意被欺骗、玩弄，并不是那个人愚笨，而是因为她为着某些人、某些事心甘情愿，连饱受屈辱都甘之如饴。而有些人，点名道破，不愿受人欺骗摆布，则是因为她并不是愿者，所以不会上钩。”
韩安闻言，脸色骤然苍白。
“赵宫主蕙质兰心……果真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韩安颓然一笑，“你说心甘情愿甘之如饴。那为什么，最后她会变成那样？又是为什么她变成那样，我还不忍杀她……只要让她好好的活下去，只要她能活下去，把她送到别人身边，又如何？”
“我能忍受的。只要她还同我一起呼吸着同一时空的空气，那至少，我还能觉得自己也能呼吸着她的呼吸，自己是活着的。”
韩王微微侧过脸对着赵子衿微笑，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两行清泪。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
“发现你对我，是虚情假意，想故技重施？”赵子衿的眼里并无愤懑却满是悲悯。
“是。”
“其实就在刚刚。我奏响那编钟。你闻声匆匆而来的神色，出卖了你。”微微叹了口气，“世人皆知韩王精通乐理，一个视乐如命的人，怎么会随意将此宝贝丢弃在此无人把守之处？想必是为着什么人或什么事，不愿再见到它、奏响它。而能叫人如此铭心刻骨甚至舍下心头所好之人、之事，怕是只为一个‘情’字。小住这些时日，也知道韩王后宫清冷，几个妃嫔雨露均沾，并无十分得宠或不得宠之人。这样细想，便知你并非好色之人，且，这些人当中，并没有什么人让你更加偏爱。如果不是为着这些妃嫔，便也只有为着那个你宁可送给别人，也不愿痛下杀手的孙姜了。”
韩王没有反驳，赵子衿继续娓娓道来。
“你方才情不自禁的感慨，除了我，她是第一个能够慧眼识钟之人。你第一时间便想起了她，足以说明你对她有情。不舍得杀她，说明能对她有意。时过境迁，有情又有意，你不是深爱她，那又是什么？”
“那你为何会说我对你是虚情假意，想故技重施？”
“分析到你爱上孙姜，便想起你那日打开孙姜托付给我的锦盒的小心翼翼的神态，还有神色中难以掩饰的哀伤……你明明如此难过，当日却没有对我坦白，甚至误导我，让我认为你与她一直只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并且这几日你对我种种过于上心的举动和言语……我能够肯定，你是想像对孙姜那样，故技重施，要让我倾心于你，助你保住韩国，夺得天下，是吗？”
韩王闻言，露出一抹轻松愉快的笑，“还有一点，你没有说到。那就是，你爱上我之后，就算赵国师出有名的来韩国要你，你也会自动自觉自发的留下来。即便不留下来，你也会让赵国成为韩国的助力。”
赵子衿神色悲悯，却欢快的笑了起来，“深谋远虑如韩王你，竟也有糊涂的时候。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孙姜会性情大变？”
韩安正视赵子衿，露出急于求解的神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的父亲跟你最后由盟友变成仇人，你岂会轻饶？而她，又岂还有机会登上后位与你厮守？她若不帮助父亲推波助澜，哪能让你对她痛彻心扉痛下杀手？她爱你，不惜牺牲自己保全你，让你没有后顾之忧的在铲除她父亲之后杀了她。而你，却将她送给了别的男人。纵使养在深闺，以她的才情，必然也知道‘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怎样决绝而刚烈的情思。是你，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她的一片深情厚谊，让她流落异国他乡，逼得她由爱生恨，亲手折断你们的美好往昔。”
赵子衿深深的吸了口气，脑子里浮现那日初见孙姜的情景。那个美丽、娇小、雪白的女子，眉头深锁，频频回顾。
她的心中，怕是有苦，有怨，有痴，有盼，有怕为赵子衿这个所谓先知识破的秘密罢？
赵子衿叹息。
为着这样一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可怜女子。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应该反复摩挲着那段伞骨多少遍，才能让它变得如此光滑；又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才舍得折伞断情？
韩安闻言，久久的沉默，端详着赵子衿，忽而自嘲道：“遇见赵宫主，真不知是韩安的劫数，还是缘分？”
赵子衿但笑不语，郑重的留给他一计鄙夷的眼神。
一个外表口口声声要克己复礼的君主，其实内里的灵魂全是道德败坏满口谎言虚情假意的朽烂。
“不知韩王身边出谋献策者是何许人也。但若居高位者皆如韩王如此做派，我想不用起卦问卜，我也能明确告知韩王你，城邦覆灭已成定局。”
良久，赵子衿的背影消失在韩安的视线里，他终于好似体力不支的跌坐到地上，小兽般呜咽起来，最后，泣不成声。
若有来生，必不入帝王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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