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案埃菲尔铁塔案
迈克罗夫特开始怀疑自己做的事值不值得了。
然而他这人,很少犯错,很少后悔,因而也比较抗拒后悔,为了避免真的后悔,他绝不肯在这件事上想下去,预备着快快地把莫娜送回家去,就算将此事了结了。
至于莫娜?佩芝,这几天她活的昏昏沉沉,早就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谁和她说话,她都不搭理,但是催她去吃饭睡觉,只要她听得懂,那是绝对的听话。谁来安慰她,她都很迷糊地跟人家笑笑,知道别人都是好心,然而垂下了眼睛,她又开始眼神发直地发呆。
“你自己也不是没有一点点生活,”迈克罗夫特教训她说,“家里还有一个庄园,四面的土地出租收租,你管过吗?那是你父亲留下的,你不能不打理好。”
对于他说的话,莫娜绝对的点头称是,但是也没因此打起精神。迈克罗夫特想用这个激她一下,却成果微薄,只好暂时的放弃了,先把莫娜送回家去再说吧。
莫娜倒也不是存心要消极,只是的的确确打不起精神。她心里已经不甚悲伤,却一阵阵的发迷糊,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服丧吗?可是自己也没和歇洛克正式的订婚,连台面上的未婚妻都算不上,服哪门子的丧呢?或者说,就是服丧,也得福尔摩斯家里的人来,哪儿轮得到她呢?帮忙办后事吧,偏偏这个人炸了个尸骨无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左右有迈克罗夫特主事,还是轮不到她。
因此,自觉无事可做的莫娜?佩芝小姐,便整日的枯坐冥想,想的尽是歇洛克。她想歇洛克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起她,死的时候疼不疼。她想他自由自在的活了半辈子,死在异乡时身边谁都没有,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尚在人世时,他办了那么多案子,帮了那么多人,可是为什么他死的时候,没有人来帮帮他呢?
有时她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有花草树木,阳光明媚的。她心想,石头这种不会动的东西,冥顽不灵地总是在那里,风吹雨打也安然无恙,可是歇洛克聪明的无与伦比,而且身手敏捷,怎么能死的比石头还早呢?花草树木在那里一动不动,春天生长,冬季休眠,不也是一年年的活着吗,怎么偏偏歇洛克就死了呢?
那一串黑宝石改成的手链,还揣在她怀里,她一次也没戴,等着歇洛克回来跟她求婚。她想这个宝石碎了,还可以变成手链继续活着,歇洛克为什么就不能大难不死呢?
她真是越想也越想不通了。
迈克罗夫特要送她回佩芝庄园,她也是百分百赞同,其实迈克罗夫特送她去哪儿,对她来说都一样,哪怕是把她扔在街边,她都百分之百的赞同。反正她脑子现在滴溜溜转,却没一个明智的想法。
就这样,迈克罗夫特把她送回利物浦的庄园,然后还满心愧疚的,善解人意的,把留在伦敦的小猫米娅给送来了。顺便的探望了一下华生医生,好像华生医生的情况还可以,诊所已经重新开张了。既然大家都该在哪儿就在哪儿了,世界步入正轨,迈克罗夫特就心安理得地回了伦敦,应付那个被自己关了好久大约已经在抓狂的妻子。妻子这种生物,哄哄就好,几乎没有哄不好的。只要达莲娜不要在第一个瞬间一击必杀他就好……
莫娜在庄园百无聊赖的度日,管家也知道她现在做不了什么主,只好自己维持着庄园运转,好在最近也没有重大问题,土地佃户那边也没有异议,不过是收个租,管管庄园罢了。
然而就这么混着混着,管家先生彻底为难了——原先投资的一家工厂遭遇了工人罢工,又负债累累,居然破产了!
破产了,没什么,佩芝庄园只是损失而已,但这损失有点大了,管家觉得可惜,因此请示了雇主,看是不是再投出一笔款子,掰回一局。
雇主坐在沙发上摸着怀里的小猫,云淡风轻:“那就投啊,你给我留心着有什么机会吧。”
怀里的小灰猫喵呜一声,在女主人怀里翻了个身,肚皮朝上的要求给自己挠痒痒。
无独有偶,有人想投资,就有人想集资。没几天,这个人就亲自来庄园拜见莫娜了。
露西?泰勒是个消息灵通的女人。自打庄园归了莫娜,她就开始打着算盘,看这里面有没有自己的一杯羹。今年她预备着要开纺织厂,第一时间想到了佩芝庄园,因此找了个由头,奔了庄园来。至于所谓的由头,则是叙旧。她曾经与莫娜在同一个女子学校里,关系还算好,这些年也没联系。好在露西?泰勒给莫娜写了信后,莫娜回信表示欢迎她的到来,显然尚未把她忘光。露西这下放了心,带了个人就来了佩芝庄园。
为了这位大驾光临的老同学,佩芝庄园好好的做了一番准备,采购好了招待客人的食材,为了防备客人要留宿,客房也整整齐齐的收拾好了。故而露西?泰勒光临前,管家觉得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你别多说话,都交给我说。”露西?泰勒坐在马车上时对身边的男子说,她身着宝蓝色长裙,外衬的布料看着像是丝绸,光鲜亮丽,裙摆下是层层叠叠的蕾丝边,遮住了高跟鞋。棕色的长发左右分编,然后全盘在后面,特意地烫出一点卷,蓝色的帽子垂下一半的黑纱,隐隐约约地遮住眼睛。
旁边的男人叹了口气,帮她整理了一下女士手套:“好歹你的厂子有一半的钱是我出的,你怎么能不让我说话呢?”
“闭嘴。”
男人果然很乖的闭了嘴,在心里默念些“不与你一般见识”的话自我安慰。他看上去不到三十的年纪,一头棕发有点乱糟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刚睡醒,唯独棕色的眼睛亮晶晶,并没有睡眼惺忪。露西很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感觉带着他的确有失体面。
“你到底梳头没有?是不是一点发蜡没用?”
那男子嘟嘟囔囔,好似满腹怨言,却还是听话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好歹整出个样子。露西这才放过他,在心里盘算着怎么集资。偏偏这时那男子又来惹事:“哎,你说我又不是个男仆,为什么要打扮那么齐全?”
这次露西忍无可忍:“大卫?罗斯,你要么闭嘴,要么自己从马车上跳下去!”
“有别的选项吗?”
“有!被我一脚踢下去!”
被称为大卫者只得彻底闭嘴,把“你的工厂有一半的钱是我出的”之类言辞咽回肚子里。虽说他自恃身手敏捷,被踢下去也绝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露西还真不是他惹得起的,见好就收吧。
这两位生意人坎坎坷坷,吵吵闹闹地来到了佩芝庄园,自然是受到了热情欢迎。其实这时佩芝小姐尚在心灰意冷,不是很想招待客人,已经在反悔答应了管家这件事,但木已成舟,总不能把客人现场赶回去,而且也确实与露西多年不见,只好打起精神,来迎接这位自己的旧日女同学。
露西也不甚在乎,反正她目的是谈生意拉投资,又不是寻亲联姻。两人寒暄了几句,便一同入了客厅。大卫果真像个男仆似的,乖乖地跟在露西身后。
这两位小姐往沙发上一坐,就开始没话找话,扯些当年在学校的轶事传说,还讲出许多学校鬼故事,听得一边的大卫毛骨悚然。露西见莫娜虽然妆容精致,却大有憔悴之色,便在心里纳闷。莫娜与她兴致勃勃地谈论了许久,这才发觉还有个人在沙发上呢,不禁有些尴尬,那个人反而一脸的无所谓,站起来与她握手:“大卫?罗斯,我是露西的……助手。”
莫娜听他直呼露西名字,就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助手,然而也不好多问。而大卫打完这个招呼,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尽了义务,就开始把眼睛在屋里乱溜。
“这个庄园的古董收藏室肯定在那个方向,”他在心里寻思着,“不知道锁好不好撬。要是我爬窗呢?从外面,那个角度……”
寻思了许久,他已经做出一个可以把收藏室偷干净的计划,却又想起来自己是绝不能在这里动手的,便有些沮丧。要是他敢在这里偷东西,非得被露西活活敲死不可。
这会两位女士已经停了谈话,互相的打量。莫娜见露西发型颇为时髦,打扮成熟,只是谈笑举止间,常流露出些少女风范。那双蓝色的,原本清澈地像湖一样的眼睛,露出些沧桑和犀利的光,偏偏笑容像个小姑娘,好似十年前的她,衣食无忧的毫无危机感。
而露西反观莫娜,见她没有以前稚嫩,早就不是那个斜编着辫子,穿着蓝边白裙的少女,虽然打扮得体,但精神颓废,笑得勉强,便在心里寻思着要大卫去查查她最近出了什么事。三个人各自沉默,但心里都有事情寻思,倒也不觉尴尬。
直到午饭时分,露西才敢放弃了那叙旧的话题,开始大谈生意经。她原本出身富商人家,开纺织厂的,学生时代里衣食无忧,出手阔绰,和莫娜的主要关系是借点钱给莫娜和莫娜还钱给她。她是一向被父母呵护惯了的,莫娜那时却和家里联系不多,再加上那时恋爱,拮据的无奈,时不时向露西借个几十英镑,露西那时是绝对的不在乎,故而当时两人关系相当的好。只是后来露西家里家道中落,突然破产,露西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就急忙赶了回去,从此再无音讯。
然而这些年,露西就像是被暴雨兜头浇了一身的花,居然硬生生的活了下来。家里再也没有别的兄弟,想要复兴泰勒家,全靠她一个女流之辈了。这些年她当真混的如鱼得水,攒了不少钱,预备着再开一个纺织厂。这次来就是希望能得到莫娜的投资。
莫娜对此当然是有兴趣的。一方面,感情上她很愿意帮露西一把,另一方面,能赚钱是很好的事。于是等这两位吃完了饭,投资问题就已经基本落实。而其实投了一半钱的股东大卫?罗斯先生,只能作为助手在一边委委屈屈的插不上话。
“要是我想拿她的首饰呢?”大卫先生又开始瞎想,“要怎么计划好呢?”
好不容易谈话告一段落,大卫遭到了露西的眼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瞎想什么!
大卫感到了无限的委屈。他决心做出生气的样子,出去好好的逛一下。可是在庄园四周逛完后他紧张兮兮地回来了。
“你这个同学是怎么回事?”他问露西,“庄园外有人监视着这个庄园的动静。”
“你确定?”
“百分之百确定!你说,是不是政府的人盯着我来的?”
露西沉吟了一会儿,往他肩上一拍:“你别紧张,也不一定是冲着你来的,你有一阵子没在英国作案了,政府那边也没有大动静。真要有什么事,天塌了我给你顶着,不能让你被带走。”
大卫听了这话,觉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感动是为了她这份心意,着实是难得,好笑是觉得她也不能够保护自己,偏要说这话。
“还是很难得,”他想,“她还知道想着我。”
露西不傻。她十年前是个没心机的大小姐,可是混了这么多年,傻子也该长心眼了,更何况她并不傻。外面的人,要么是盯着莫娜,要么是盯着大卫,她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只怕大卫要像耗子见了猫,脚底抹油开溜。工厂才起步,她还不愿意失了帮手,也不愿意看大卫四处奔逃。可她也不能跑到外面问那些人盯的是谁,只好从莫娜这里下手。
“莫娜,”她情深意切地握紧了莫娜的手,“我看你很憔悴,是休息的不好,还是出了什么事?”
莫娜很受宠若惊地看了她一眼。莫娜这一阵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朋友,本来她也没什么亲朋好友,现在死的死散的散,能有一个露西肯听她诉苦,还是很不错的。
故而莫娜从与歇洛克重逢开始,滔滔不绝,颠三倒四,硬是讲到了他死在爆炸里,自己只好回了庄园。露西在一边听得惊心动魄,倒也不完全是因为故事的曲折性,还因为上学时莫娜和歇洛克是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命鸳鸯,自己可没少借给他们钱,不料这两个还都挺有背景,一个家里有一套庄园和周边土地,另一个父亲哥哥都是高官。幸好她做学生时家里不缺钱,人又很大方,天女散花地往外借钱,不知多少人欠了她人情,才能碰巧在自己没钱时赶上这个有钱的同学。十有八九的,这次纺织厂能办起来。
露西在心里暗自高兴着,而莫娜受了她的安慰,觉得她人实在很好。很多人都觉得露西人很好——她当初往外借钱,借的很广泛的。
高兴够了,露西开始步入正题:“佩芝,你庄园外有人鬼鬼祟祟的,我看像是盯着你呢!”
莫娜心不在焉:“那是迈克罗夫特的人,担心我罢了。”这话刚说完,她忽的反应过来:“露西怎么能看出那些人是特工呢?迈克罗夫特的手下哪儿有这么差劲?”
她心里寻思着,慢慢把眼睛转向正在胡思乱想的大卫?罗斯。大卫此时已经在脑子里把庄园拆了,把砖瓦拉走卖钱,突然发觉莫娜犹疑地看他,不禁心里暗暗叫糟。而莫娜看他虽然风流倜傥,却总是露出窥探神色,有点贼眉鼠眼的意思,又穿的格外利索,走路敏捷,便在心里暗暗生疑。
“你看,”趁着莫娜去让人张罗晚饭,露西把手一摊,“不是冲你来的。”
你已经把我卖了,大卫腹诽道,嘴上却说着:“那我也放心了。我这一阵子正好手头拮据,你看我是不是去干几票?”
露西翻了个白眼:“你敢?工厂要开起来了,你就不能好好的给我管工厂,非要去惹事?”
“可我是侠盗哎,怎么能提前退休呢?”
“侠盗你个头!你就是个小偷!说,你要去哪儿?”
大卫一脸的实诚:“你看意大利怎么样?”
露西伸手呼在他头上:“你直说吓破了胆子要跑路回家算了!”
“哎……那法国,法国行不行?你看这个近!我正好在法国有点事没处理……”
露西长叹了口气:“你说你偷东西时有胆子,不过是碰上了政府的人,怎么就这么胆小了?行,你要是吓得要命,就跑出去躲躲,玩几天就给我抓紧回来管工厂!”
大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难得严肃的问:“你不觉得挺奇怪吗?那个莫娜不过是死了情人——咳,她那个情人有一回差点儿抓住我——迈克罗夫特先生为什么用特工看着她?这哪儿是关心人?要么是有人要杀她,要么是怕她逃跑?”
“可是谁闲着没事,要杀她啊?”
“那就是怕她跑了?”
露西摸摸下巴,感觉这事确实是可疑,大卫见自己一句话,像是把她多管闲事的毛病引出来了,急忙说道:“这都是人家的事,你自己还忙的团团转,就别管这个了。”
谁知露西摇摇头:“这可不行,要是她真有什么问题,我的工厂咋办?她要是让人弄死了呢?跑路了呢?”
我养你。大卫勉强把这话咽回去,知道露西不爱听。
“反正你别管这事就行。我……我这就走……”
“这就走?”
“这就走,你不用想我。”
露西哼了一声:“你不就是我的股东吗,我想你做什么?人随便走,钱留下就行,正好还不用给你分红。”
大卫眨眨眼:“那……我可真走了。你自己一个人悠着点。”
“你别自己死在法国就行。”
听了这话,大卫?罗斯一吐舌头:“歇洛克?福尔摩斯都死了,谁还能弄死我?”
“那可不一定,你上回差点让狗咬死。”
大卫被揭了老底,没法再顶嘴,只好转身就走。
露西盯着他看了一阵,直到看不见他为止。
“说走就走,”她惆怅想,“现在他又何必在做那个……我可以养他嘛。”
惆怅完后,她打起精神重振旗鼓,准备在晚饭时分争取把莫娜的钱彻底拿到手。这一次,她非得把泰勒家的工厂声势浩大的开起来才行。
就像当年泰勒的工厂声势浩大的垮掉了一样。
一边往客厅走,她一边在心里琢磨着那些特工的事。莫娜现在是个悲伤到不愿意动脑子的人,没人给她着想,露西不介意替她想想,反正也不一定要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