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孤独了,因为这栋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但他并不打算养一只狗什么的,毕竟他有宠物。他有数以千计的蜜蜂,嗡嗡地盘旋在蜂房,以极富规律的秩序建立着它们自己的王国。
“我活该一个人,我亲爱的华生。我这破脾气。”他给远道而来的朋友倒上茶,而他的朋友皱着眉头看他。
“你不应该,不应该,福尔摩斯。你知道,你无与伦比,有着别人难以企及的智力,我是说:你总不至于让自己真的孤独下去。”
说完,军医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人年纪一上来,年轻时的病根就会卷土重来。他把自己的手放在医生的膝盖上。
“谢谢你,华生,我想也是。人不能一直孤独。只是……”他苦笑了一下,“我想我丧失机会了。”
但凡有机会,他想,我也会抓住的,但总有我做不到的事情。总有。我不能改变过去。所以我不能改变我的命运。
晚上他送走了华生医生,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蜜蜂们,便晃晃悠悠的回卧室了。莫名的,他希望那儿有一个人等着他,但是没有。
没有人愿意孤独,他想,所以即便是好医生,也在梅丽去世后重新再娶了。雷斯垂德也已经退休,有那个唠叨不休的妻子在,一定过得挺热闹。
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着,坐在这屋子里发呆。周围的邻居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来拜访他,大家都有自己的事业与生活,很难分出精力去关心一个脾气古怪的老绅士——虽说他现在的脾性可比以前好太多了。
他听见屋外风雨飘摇。雨水击打在树叶上哗哗的响,还有闪电不断照亮没有点灯的屋子。
他不想点灯。
没人能改变过去,没人能弥补过去的过错。就像他因为自己的错误,因为自己的脾气与性格而与某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失之交臂。就算再给他一百个机会,也许他还是会把事情搞砸。更何况现在他没有机会了。
闪电让屋子里忽明忽暗,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一阵风猛地把窗子推开,让冰凉的雨水直接落进窗户。
“哦——”他低声抱怨着,慢慢的从扶手椅上站起来。他的背很痛。旧伤。年轻时候的纪念品。
一个人,年老,孤独,旧伤复发,与一些蜜蜂相伴,窝在苏塞克斯的一间乡间小屋,在风雨飘摇的夜晚独自坐在扶手椅里,静静的追忆过去的好时光,回忆着一些人。听上去好像挺伤感,实际上也真的很伤感。
他就这样,心里塞着满满的伤感,慢慢走向那个窗子。在大雨声中他站在窗前,伸手要关掉——
轰!
他眼前因为那条闪电,更因为剧痛而浑身一震,双目呆滞,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哦,我的天……”他说完这句话,便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中……
“睡了吗?亚瑟?亚瑟少爷?”他在迷迷糊糊里感到有人在抚摸他的额头。“要睡的话去床上好吗?亚瑟少爷?”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他极力要弄清现在的情况,要分析线索,但前提是他得先清醒过来……
他先是意识到自己枕在一个人的大腿上,然后他才看清眼前的那张脸,一张很年轻的,很温柔的姣美的脸庞,以及亚麻色的长发围在那张脸四周。他惊惧的睁大了眼睛。
“什么?你……天啊,我死了吗?”他嗖的一下坐起来,然后感觉整个房间,还有家具都那么熟悉,而且尺寸略大——或者说,是他变小了。
他犹疑不定的去打量一切,观察自己,力图得出一个合适的结论,而小保姆则奇怪的摸摸他的脑袋。
“亲爱的,你到底怎么啦?”
他一时语塞,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没事,”最后他说,“我很好。故事讲完啦?”
“完啦。”
“我去睡觉。”他立即跳起来,“去睡觉。再见,晚安!”
“晚安……亚瑟。”
晚上他在黑暗中抱着被子思来想去,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自己就回到了十二岁。不过他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虽然他不知道改变过去会导致什么后果,不过他决心去试一试。
上帝这么安排,一定是有意旨在内,他应该抓住机会。
临睡前他难得的祷告了一番,希望自己一觉醒来后不会发现这是一场空。人们一般把睡眠当做一个节点,认为“睡一觉就好了”或者“醒来后就是新的一天”。如果他醒来后发现一切都恢复了原样的话,一定会失望至极的。
第二天,他的哥哥从大学回来了,给家人带来了欢喜也给弟弟带来了特别的书。他小心翼翼的把那些他早在多年前看的滚瓜烂熟的书放起来,然后给了哥哥一个拥抱。
过几天后,学校寄来了成绩单,他乖乖的顺着小保姆的谎言走,仅是被父亲教训了几句,然后又收获了哥哥与母亲的关怀。没有爆发,没有争吵,更没有任何不幸的事情发生。临睡前他听着小保姆讲完了故事,感到万分庆幸。
圣诞节过得很愉快,十分的愉快。他坐在壁炉边,微笑着看哥哥与小保姆在窗边欣赏着飘扬的精致的雪花,妈妈领着女佣布置餐桌,爸爸则在门口抽着烟斗。
壁炉不断发出噼啪声,还有熊熊的炉火……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非常,非常幸福。
他在学校里安静的与同学共处,甚至受到他人的爱戴。说实在的,他当初会觉得别人幼稚,完全是因为他比他们只成熟了一点点。倘若他是真的成熟,就不会觉得别人幼稚了。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没有老人要去嘲笑孩子。
一有机会他就着手搜集有关黑色吉姆的资料,预备提前解决这头野兽,来避免所有的悲剧发生。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他协助苏格兰场把黑色吉姆抓捕归案,自然咯,警方对他另眼相看。当时的雷斯垂德还只是个小警员,而他只是在心里暗笑,没打算提前与未来的探长深交。
上大学后他自己就改了名字,完全得到了父亲的同意——因为父亲对他另眼相看了。自然,他可以自由的选择职业,不需要用从政来保护自己。让他惊讶的是,有些事情发生了更大的变化,比如迈克罗夫特也没有选择从政,而是投身于商业。这可真是有趣极了,也……好极了。现在他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哥哥真心喜欢的事了。
他自然而然的遇上了莫娜——其实这才是做让他激动的部分。但同时苦恼也产生了——他是立马就去与她接近呢,还是按照上辈子的剧本走,等着她来向他打招呼呢。最后他决定把一切都提前一下,等了太久实在等不及了。于是,第一次谈话就在实验室里展开了,出人意料的美好与顺利。还没有到圣诞节,他们就已经自然而然的亲密无间了。她的性格稍有变化,而且他们谁都不像上辈子在大学里那样缺钱花了。他没有与家庭分裂,她的父母在黑色吉姆陨灭后也不需要假装争吵不休与克扣她的生活费了。因此,她比原先更开朗一点,也不对人那样的设防。
他们依旧在实验室里腻歪,而且比以前争吵的更少,少之又少。他退让,而她也不那么倔强。那些甜蜜的时光,有时都让他害怕了,尤其是在泰晤士河畔的那些夜晚,他枕在她膝上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眼睛里的星星,美丽到梦幻反而让他恐慌。如果现在突然间一切都恢复了原状,他又回到了苏赛克斯的小屋,孤独的,伤感的,年老力衰的,他能承受吗?能吗?
每每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都会害怕。他害怕一切幸福都被粉碎,害怕失去眼前的人。他得赶紧去看看她,摸摸她那柔顺的栗子色的长发,那年轻的脸庞,才会感到安心。
他们活的顺顺利利。大学的时光过得飞快,谁的父母也没有被暗杀。没有误会,没有争执,没有失望与泪水。黑阁再次出现在他们身边,但是以朋友的形式。他们始终保持了不错的关系。
圣诞节,他们是各自回各自的家里过的,但最后一个圣诞节,他把她带回家了,好让爸爸妈妈看一眼。
刚毕业他就收到了哥哥的婚礼请柬,而在上辈子,他都没机会参加哥哥的婚礼。婚礼上他看着哥哥和他亲爱的小保姆牵着手,踩上红地毯时,他的心都要化了。
而莫娜就站在他身边,向他微微的笑。他忍不住转过来吻了她。
他们租了蒙古塔街的公寓,他慢慢地试图给自己打出名声,而她在化工方面找着工作。他们在三年后订了婚,可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重大的问题——这样下去,他根本不会与华生在贝克街合租。
要他舍得他的老朋友,未免太过困难。然而不等他思索出与华生相识的方法,机缘就已经出现——一次在案子里受了点轻伤后,他在小巷子里巧遇刚刚退役的华生医生,并且得到了对方热情的帮助。
“也许,你愿意过来和我做邻居。”当他这么说时,他的医生满口答应了。
“你太有趣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会成为绝佳的好朋友。”
那当然啦,我亲爱的华生。他在心里暗搓搓的得意了一把。
他重新度过了他的岁月,但过去的经验不一定完全有效,旧的案子可能会出现变动,值得他把它完全看作一个新案子。他识破了(或者说是早知道了)波希米亚国王的诡计,成就了艾琳·艾德勒小姐与诺顿律师的好姻缘,也没有再次与莫娜发生冲突与误解。他解决了莫里亚提与他的党羽,而且不必假死。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兴冲冲的和莫娜结婚了。他还提前提醒了华生医生注意妻子的身体,结果真的挽回了梅丽的一条性命。
他们一直在一起,很少有争执,很少有误解。只有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没有以前那么偏执,那么别扭,以及那么要面子。这是再来一次,但不是尽情的再来一次,他不敢挥霍。他知道自己拥有的很少,而失去又是那么的容易。
每一个早晨他在她身边醒来,感到她柔软的头发蹭着自己的脸,感觉她平稳的呼吸打在自己脸上,闻到她的味道近在咫尺,他就要由衷的感谢上帝,又给了他这么一次机会,可以得到他的所爱。
每天他看着她在他面前,沏茶也好,下厨也好,收拾家里也好,带孩子也好,他都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他觉得家里很温暖——虽说由于他的邋遢导致家里怎么收拾都不能够完全整洁——不过还是挺温暖的。有时哪怕是她一边给他收拾着烟斗啊,放大镜啊,钥匙啊一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唠叨他,他也觉得幸福,好像世上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了。然后他就可以收获一记白眼以及一句“傻笑什么呢?”
但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心里的恐慌。也只有自己才知道,这恐慌从何处而来。
有时那恐慌会突然发作,比如在梦里,他梦见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苏塞克斯的乡间小屋,从他的窗子边空落落的爬起来,一无所有。
这时他就会惊醒,然后恐慌的抱住枕边人。她会被惊醒,莫名其妙的回抱他,说着些责怪或者安慰的话,在把他哄睡过去。
或者是在一次破案之后,他结束了一个案子,与委托人交谈着或与雷斯垂德寒暄,或者与华生一起在外面吃饭权当庆功,精神上放松下来,然后突然的被恐慌的情绪击中了,突然就怀疑一切美好的日子即将结束,怀疑她已经不在家里了。这时他就假做冷静的找个理由,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家。当然,只要一推门就能看见她的身影,他的恐慌也就不治而愈了。
不过总有不巧的时候,适逢她不在家的时候,那他就会更加的恐慌。他会在屋里烦躁的走来走去,试图收集些线索好推理出她去了哪儿。有时会成功,他就立即冲出门去寻找。但有时不会,因为他不够冷静。好在用不了多久,她也就提着大包小包推开了家门,看见了一个脸色很差劲,而且神色慌乱的他了。于是接下来几天,他都别想工作了——他的妻子会把一切归罪于他废寝忘食的工作方式,然后推掉他所有的案子,把他按在家里休息好几天。
总的来说,平安无事,很好,非常好。
有一天晚上他懒洋洋的爬上床,枕在她的膝盖上,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而她慢慢抚摸他的头发。
“在想什么?”她微笑着问。
他舒服的在她腿上蹭了蹭。“我在想,如果你现在离开我,我一定受不了。”
“哦,亲爱的,想象力真丰富啊,”她无奈的摇摇头,“我离开过你吗?没有,从来没有。”
“你离开过。”他喃喃地说。“如果你是指出去买东西而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那不算。”
“不是那个,是另一个。”他鼓起勇气来,力图向她说明这件事。
“另一个?”
“就是,”他开始努力措辞,“怎么说呢……在另一个地方,我遇上了你,但是我……我做的不好,我对你不够好,你离开我了……”
她皱起眉头,努力消化他的话。
“但是……后来又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我们又相遇……最后你还是离开我了。”
沉默了很久,最后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打开:“我没发烧。”
“歇洛克,这是华生医生新写的小说梗概吗?”
他翻了个白眼。
“另一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就是前世之类的吧。”
“哦?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一样吗?”她感兴趣的挑起眉毛。
“差不多。”
她点点头,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头:“好啦,乖,睡吧。”
他气恼的爬起来:“你不信我吗?”
“信啊,”她一脸的理所当然,“我有不相信你的时候吗?”
“那……”
“那你就应该睡觉。反正你在这个世界,怕什么啊?”
“我怕我突然就回去了,”他凑上去吻她,“我真怕……”
她回吻他,模模糊糊的问了一句:“你一直怕的是这个吗?”
“是……”他委委屈屈的说。
于是她收紧了自己的手臂,更加用力的拥抱他。
“别怕……”
“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我知道。
你一直都在。
然而这时世界动荡起来,整个房间都在摇晃,他惊慌失措的睁开眼睛,立即感到大事不妙。
也许,也许只要他敢把这件事情透漏给别人,这个幸福的世界就要崩塌,他就要回到原先的命运里……
天啊!
慌乱中他用力的抱紧她,就像抱紧他唯一的珍宝,但是整个世界都在坍塌,在褪色,她也在他的怀里慢慢地流失。但她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非常温柔的,紧盯着。这更让他受不了。
“歇洛克……”她温柔地说。
“不……”他使劲的拥抱她,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能是现在,不能是现在。不能在他拥有了一切后突然什么都失去了。
“歇洛克……”
“求你了,别……”
“歇洛克……”
“别离开我……”
“歇洛克……”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却像一把尖刀,在他的心口戳了一下又一下。故事结束了,他的幸福正在离他远去。
“歇洛克……”
“歇洛克……”
“歇洛克……”
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歇洛克?歇洛克?快醒醒!我的上帝啊,你梦见什么了吗?”
他努力的睁开眼睛,看见她的脸在眼前晃动。
“你哭了,亲爱的,”她用手指抹着他的眼角,“你梦见什么了?我回来啦。”
“你回来了……”他无意识的重复着这句话,茫然的坐起身,这才发现他在苏塞克斯的小屋里,雨早就停了,而天业已大亮。
“对,我回来了,”他的妻子就坐在床边,翻着白眼,“鉴于你并没有自己来向我请罪再把我接回家的意愿,我就自己回来了。昨天我遇上了华生医生,他说你这半个月过得可惨了,我就回来看看。”
“呃……你回来了啊……可是你去干什么了?”
“散心啊,”她振振有词的说,“临走不是和你说了吗?”
“你是说你临走前生气的把门一摔大喊‘我要去散散心,别让我再看见你你这个混蛋’这档子事儿吗?”
“对,就是那个。”
他激动地坐起来:“你是说你其实是真的去散散心,而不是不要我了?”
她也跟着瞪大眼睛:“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我以为……算了不说这个,”他尴尬的挠挠头,“我昨天还跟华生抱怨了一个下午,说我要孤独终老了。”
“怪不得他昨天慌慌张张的对我说,你过得多惨多惨,要我别抛弃你,”她哭笑不得的摸摸他的脸,“我们都结婚这么多年了,孩子都那么大了,你居然觉得我会直接不要你。大侦探,你的脑子去哪儿了?”
“是你把话说的太狠,我才会错了意。”“明明是你自己想象力太丰富……”她用力的把他抱进怀里,“我根本就不会离开你,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吗?好吧我知道我在这方面有前科,难免你疑神疑鬼。不过你得记住,不管发生什么……”她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
你当然在这儿。你一直都在。
他懒洋洋的滑进她的怀里:“亲爱的,你是上床陪我躺会儿呢,还是现在就去做早饭?”
“鉴于我们是老夫老妻,我觉得我还是去做早餐比较体面,而不是陪着你在这儿腻歪。”
“我来做,你躺着,”他精神抖擞的爬起来,“我猜你是连夜赶回来的,对吗?有带来迈克罗夫特的问候吗?”
“所以你已经知道我是去了你哥哥家?”她开始脱掉靴子,“那倒没有,他只是让我抓紧回来看看你。他的妻子倒是提出了相反的意见,她宁愿我晚回去,让你多着急几天。”“别听她的,”他不满地说,系上睡袍带子,“她一肚子坏心眼。明明在我小时候,她对我好得不得了。肯定都怪迈克,那几年他把她教坏了。”
莫娜已经躺在被窝里了,在被子里吭哧吭哧的笑。
“亲爱的,饭做好了再喊我。”她用黏黏糊糊的声音说。
“好的,宝贝。对了,你一回来我就躺在床上吗?”
“是啊……我要睡了……”
他想了一下,发了一会儿呆。
“是个梦。”他想,然后在她的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欢迎回家,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