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0日一场冷雨
他坐在我对面,把手肘支撑在实验台上,指尖相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则愣愣地看着他,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说了,我会给你找个伴儿。”首领得意的看着我,“现在,谁都没理由偷懒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他慢慢走到福尔摩斯身边,“你的父亲有没有告诉你,关于‘卡帕’的两个方程式?”
福尔摩斯蓦然抬起头来,他本能的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极其震惊。
“没有,”他镇定地说,“什么是卡帕?”
首领盯了他一会儿,好像在评估他到底有没有说谎。最后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我希望你是诚实的,而且我也承认你父亲留下什么讯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那种人……哼!”
“您认识我父亲,先生?”他的疑问没有得到回应,那个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福尔摩斯指尖相对,闭上眼睛沉思良久。我知道他在思考,而且想的绝不是什么好事。我倒是很想阻止他的思维呢,但要怎样才做得到?
“他说你是另一个幸存者,”我说,“一个他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另外还有一个他动不了的……”
“迈克罗夫特,”他睁开眼睛,“另一个人。他们动不了他是因为他的地位,找不到我是因为我与家庭断绝了关系还改了名字。我想我的父亲就是那个与你的父亲合作的大学同学,一起研究‘卡帕’的人,那个政府官员……”他舒出一口气,“对了,全都对上了。亚瑟哥哥不是死于普通的伤寒,而是黑色吉姆幸运得手的结果。所以爸妈把我逼出家门……妈妈要我有多远走多远……全都对了!这么多痕迹,我居然都没有想到过!”
我无力的看着他。我该说什么?我要怎么安慰这个突然获悉真相的人?最终我也只是说了一句“我理解你的感受”,这语言多么苍白无力,但说这话的人是我,那就有一定说服力。因为我与他的经历这样相似。
“我想我的父母去世也是有问题的,”他好像疲惫透了似的把脸埋在手里,“太多疑点……迈克罗夫特瞒过去了,他一定知道什么……”
我把我的手伸向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去触摸一个一触即破的脆弱的幻影。“你还好吗?”我柔声问,抚摸了他的头发,他没有拒绝,我就顺着头发的走向抚摸他,就像是抚摸一只小动物一样。他把脸侧过去,让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我摸到了冰凉的液体。
“你没事吧?”我一阵心慌,“歇洛克,告诉我你没事。”
“我没法告诉你,”他的声音闷闷的,“我一点也不好。”
“那么,”我说,“到我身边来,你会没事的。”
姑姑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我坐在椅子上,歇洛克靠在我肩上,把脸埋进去,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她惊讶的扬起眉毛,而歇洛克听见响动也慢吞吞的抬起了头,我急忙往他的脸上看,好在他面色如常,还给了我一个眼色好叫我安心。
“我可不知道你们已经这么熟了。”姑姑说。
“您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这是我这一阵子第一次这么对她说话。好像福尔摩斯的存在给我壮了胆似的。
她也没计较我的说话方式,而是径直走向我们:“哦,我只是和特纳太太一起看看情况。”
“好久不见,伯德。”红头发的特纳太太从门口闪出,抱着肩向我们微笑,“还记得我吗,小车夫?你白送了我二十多天的房租钱。”
福尔摩斯微微睁大眼睛:“所以……你是黑色吉姆的人。”
“在我身上发现过什么吗?”她的嗓音像是唱歌一样,“还是说一眼看过去就算了?没注意我?哦,小甜心,你不用为你的失败难过,毕竟我在加入前做了二十年的特工,你应该没有遇上过我这么会伪装的人。”她慢慢走向福尔摩斯,他则警惕地站起来。“你平时与什么人打交道?小偷?谋杀犯?你的委托人们,要么是只知商业竞争的商人,要么是温文尔雅的绅士,又或者是孤苦伶仃,举目无亲的小姐?就像我们亲爱的佩芝小姐一样?他们请你去寻找丢失的文件,揭发行为诡异的仆人的秘密,或者是婚外情的妻子?告诉我,你可曾遇见过我这种人?即便是时不时来找您寻求帮助的苏格兰场,也不过是一群没有头脑的笨蛋。”
“您最后一种观点与我的不谋而合,”他镇定地说,“我也确实没遇见过您这种对手,我的工作只是为人们解决疑惑。不过我并不十分担心,我敢说,如果搞个乔装秀或与您的工作有关的之类的比赛,您的首领绝不会比你强。他的能力有限,只是一直会操纵蛛丝的蜘蛛罢了。”
“可他有蛛丝,你没有啊,”特纳太太暧昧地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你才会坐在这里乖乖地为他搞研究,而不是把他扭送到苏格兰场或任何一个国家的监狱。”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您是对的。”
然后他走过去,在我诧异的眼光里握住特纳太太的手。
“上次我见到您时,您还只是穿的不怎么样的平民,靠洗衣与出租房屋过活。但这一次您穿着华丽,纤纤玉指上带着这样大的一颗钻戒。我觉得,不管您的首领有多少蛛丝,那都对我没有意义了。您的首领能支付我多少报酬才是最重要的。”
“报酬?”
“没错,报酬,您的首领不会打算让我白干活吧?”
特纳太太颇为意外的看着他,我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刚才他还对我说,决不能让卡帕落在黑色吉姆手中,现在就开始和人家讲价还价了。但我没说什么,只是坐在原地,攥紧拳头,把给他一个大耳光的念头压了下去。
特纳太太摆出了生意人的架势:“要是我说,我们真打算让你白干活呢?反正你在我们手中。”
“那我可能会缺乏工作积极性啊,”福尔摩斯装模作样地摸摸下巴,“你们打我一顿也很费劲,还不如给我点钱打发我,反正卡帕一完成,你们就富可敌国了。”
特纳太太与姑姑对视了一下,然后特纳太太伸手捏捏他的脸:“哦,宝贝儿,你真是会做生意。你说得对,哪怕是给你整个伦敦,我们也支付得起。不过这件事情还要向首领请示。另外,你说错了,就算是支付高额酬金,也不一定能激发积极性,比如佩芝小姐,”她懒洋洋的瞄了我一眼,我紧张地攥紧裙子,“足足磨了半个月洋工。”
“那是你们难为她了,她一个女人做不到的。你见过女人研究化学吗?我想她顶多能做我的助手。”
“好吧,宝贝儿,我相信你了。”特纳太太向他凑过来,手已经放在他的腰上了,“你想要什么?还有什么特殊要求吗?”她诱惑的贴紧他,他则心醉神迷的盯着她的眼睛,搂住她的腰,“您的眼睛像钻石一样美丽,闪闪发光,您不介意给我一颗和您眼睛一样美的钻石,让我安安心吧?”
特纳太太咯咯娇笑起来,亲昵地抚摸他的脸,我差点没跳起来拍开她的手。更可怕的是这家伙完全不在意,而且表现得相当配合。我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把给他一个大耳光的念头压了下去。
“你做好你的事情,有的是钱拿,亲爱的,何必那么着急?”
“我是个穷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见笑了。”
“好吧,这就不用和首领商量了,我不介意送你一颗。不过……”她拉住他的领口,把他的脸拉向她,“这件事情结束后,你愿意和我去吃顿便饭吗?”
他抿着唇微笑,像是想同意又不好意思似的,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装什么装!”
“要是那样,我的荣幸。”他把她的手举到唇边吻了吻,她则笑着抽回手,和姑姑一起走开了。临出门前,她甚至还扭回头抛了个媚眼,他则含情脉脉的看着她,我想我的脸都该黑了。
他若无其事地坐回来:“好极了,希望她赶紧把钻石送来。”
“她会的,”我酸不溜秋地说,“她巴不得再见你一面。”
听了这话,他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很迷惑。我很高兴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因为我都不敢确定为什么。
我故意的不看他,但他却良久的盯着我,那种炽热的目光几乎把我的脸烧起来。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住时,他突然伸手取下了我头发上的发饰。他的手指从我的脸上拂过,我感觉被触摸的那一片很快变得滚烫,火烧火燎,几乎蔓延到整张脸上。
“怎么了?”我做窘地问。
他拿着那枚黑宝石,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放到耳边晃了晃,简直就是莫名其妙。我在一边冷冰冰的看着他,决心把我的脾气耍到底。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冷着脸问,“那个宝石没有特纳太太的钻石值钱,不过你想要我也不给你。说实在的,你会比现在有钱得多,不必在乎这一点小东西。特纳太太也漂亮得很,你还是想想怎么跟人家套近乎吧!”
他歪着头看看我,又动手想把发饰别回我的头发上,我向后一闪,夺过那颗宝石,自己动手戴上它。他还挺认真的嘱咐我:“别弄丢了。”
“丢了也是算我的。”我冷笑道。
“我不那么认为,在确定它没用前,我们还是妥善保存为好。”
“只要它能卖出价,对你总是有用的。”
“你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为我问他们要钱生气的,还是为我和特纳太太勾勾搭搭生气的?”
我怒极反笑:“你还知道那叫勾勾搭搭?能要点儿脸吗?”
他不说话。我心里憋着气,恨不能和他吵一架,可他这样不温不火的态度让我吵不起来,只好坐在一边生闷气。然后我才想起来:我也没资格生闷气。结果我更生气了。
“佩芝?”
我不理他。
“佩芝?”
我还是不理他。
他挠了挠头,好像不知道怎么办好了,索性向一叠资料走去转移话题:“我们应该好好研究这些资料。”
“是啊,做出卡帕好卖钱。”我翻了个白眼。
“噢,亲爱的,我回来了。”特纳太太推开了房门。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福尔摩斯像一块磁铁一样,快速贴了过去。我一时气结,再一次把给他一个大耳光的念头压了下去。
“真快,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我听见福尔摩斯说,“哦,你对我真好,美人,你真的拿来了。”
“给你吧,我的珍藏,多少年了舍不得出手,今天白送给你,你可别让我失望。”
“你说哪一方面的失望?要是那一方面,我想我没问题。”
“哪一方面呢?”她故意问。
“所有方面。”
她大笑起来:“你个小机灵鬼,真是……迷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然后我他妈的居然听见了亲吻声!
我又惊又气的回过头去看,但明显已经错过了某个镜头。特纳太太贴在他身上:“亲爱的,你可别耍什么花样,否则……”她的声音狠厉起来:“你知道我的能耐!”
“我不会的,我舍不得骗你。”
“注意了宝贝儿,”特纳太太瞄了我一眼,我猜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你的小情儿不高兴了。”
“哎呀,她才不是……你管她干嘛……”我默默的扭回头,然后又是亲吻声。我使劲提醒自己,给他一个耳光绝对会失了体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他抛弃了呢。
“那我走了,宝贝儿,加油哦。”
“放心吧。记得再来看我。”
好了,特纳太太终于走了。我扭回头,看他恢复了那副正经模样,把钻石往我面前一递:“给你!”
我低头看看那颗流光溢彩的透明石头,承认这确实是漂亮的钻石,即便我对这个一窍不通,也知道它价值不菲。
“特纳太太送你的,你给我干嘛?”我推开他的手。
“那把你的黑宝石给我。”
“你还真好意思,问这个要了问那个要。”
他直接把宝石拿下来,放在桌面上,仔细地看着它,举起了手里的钻石:“你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我真想就这么不理他,可不知怎的,还是乖乖的执行了命令。“没人,你要干什么?”
“切开你的宝石。”
“不行!那是父亲给我的!”
“他想给你的是里面的东西,不是宝石。”
“里面的东西?”我睁大眼睛。
“你以为我要钻石来是干什么的?”
“呃……”我尴尬得说不出话,渐渐明白了他的用意。
“不生气了?”他抿着嘴唇对我笑。
“本来也没……”
“你到底是为我问他们要钱生气的,还是为我和特纳太太勾勾搭搭生气的?”
“你已经问过了……”我就怕他问这个。
“你没回答。”
“我不想回答。”
“还是回答吧。是为我要钱生气的?”
我不说话。
“还是因为我说你也只能当我的助手,你觉得被轻视了?这也是一种可能□□。”
我还是不说话。
“或者是今天下雨,影响心情?”
我恪守沉默是金的原则。
“难不成……”他用敏锐的眼睛盯着我,“你这几天……不舒服?”
这就更不能说了好吧!
他慢慢扭回头,继续盯着那颗宝石,良久出一句:“首先要把一切不可能的结论都排除,那其余的,不管多么离奇,难以置信,也必然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注1)
我愣了一下,完全被这句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话弄晕了。过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
“等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不是因为特纳太太……”
“你在危险的边缘,佩芝,”他突然警告的竖起手指,“摇摇欲坠,快要陷进去而不自知,小心,一定要保持理智。”
“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个提醒。提醒你,也提醒我自己。”他重新看向宝石,拿着钻石向上面比划着。
我的心都凉了,渐渐沉下去,但还不能这样结束。
“那就陷下去吧,反正不能更危险了。”
“什么?”他抬起头来。
“我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也没有,”我告诉他,“现在又深陷危险之中,既不知道未来要向哪里走,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丧命。那就陷下去好了,我不在乎了。我宁愿陷入温暖的沼泽里,也想冻死在寒冷的暴风雪里。我不在乎了,我愿意陷下去。”
他惊奇的看着我,但是渐渐的他的眼神温暖起来,他的脸庞开始泛红,一种淡淡的粉红色。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脸上,手心像火一样滚烫。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焚身在那火里了。
我们对视。这对视简直让人感到火辣辣的痛感,但又舍不得闭眼。他灰色的眼珠染上一种温暖的色彩,我觉得我的脸滚烫但我强撑着不闭眼。这不是退步的时候,如果我真的已经无牵无挂的跳进沼泽的话。
“你不会身处危险之中,”他柔声说,“我会保护你,什么也不会发生的。即便是这样,你也打算跳下去了?”
“陷死在里面都行,就怕没有沼泽可跳。”
他的那只手也贴上来。现在他双手捧着我的脸,我浑身都在颤抖。我看见他在动摇,差一点,就差一点……
“不行!”他的眼睛突然恢复了清明,他的理智要回到他脑子里了。“这是个错误,理智点,我们不能……”
“能!”我慌乱地捂住他的手,不许他们抽开,“绝对能!该死的,谁知道明天我们是不是还活着!你要是现在退缩,我一定给你一个大耳光!反正刚才我一直想打你。”
“那就告诉我为什么想打我?为什么生气?”
“当然是因为你和特纳太太勾勾搭搭!你个混蛋!我嫉妒了你看不见吗?我生气了!”
他笑了起来:“化解你的怒气很简单。”他的眼神开始变得迷茫,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好像他打算毁了这个世界,但我明白他想毁的只有他的理智。
他用力的吻我,使劲的抱着我。我几乎是恐慌的回拥他,生怕下一刻他会消失在我面前,再也不出现。他的手是滚烫的,唇也是滚烫的。外面还下着雨,雨点打在玻璃上,让我想起来我去伦敦委托他的那天,那倾盆的雨。
在那个时候,我们想到会有今天吗?
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我哭得像个孩子。
外面雨下得那么大,世界那么危险,前途那么风雨缥缈,也许明天我们就不复存在。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把我对爱情与幸福的定义,我的人生计划,统统抛在脑后。今天,就今天,我要往沼泽里跳,往火坑里跳,往地狱的烈火里跳,哪怕是烧成一把灰都甘心。
只要他还在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