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为华生医生的回忆录。
已经入夜了,外面还在下雨,难道上帝打算淹没伦敦吗?
我躺在床上准备入睡了,但没有梅丽在身边,入睡好像提高了一倍的难度。福尔摩斯大概又打算彻夜不眠了,即便是雨声也掩不住从他屋里飘来的小提琴声。
一个人可以把小提琴这种乐器使用的相当高超时,就可以达到两种效果。要么,飘飘然如仙乐,要么……地狱之音。现在我就正面临这种情形。我的朋友正在他的房间里,毫不顾忌的演奏出一支扭曲的,嘈杂的,极似拉锯声的,小提琴曲。上帝!我觉得自己不是躺在贝克街柔软的床上,而是来到了某个谋杀现场,正冲着一地的碎尸发呆。我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被子里,那琴声却不依不饶的钻进耳朵。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这个,真是够了!
我腾地一下从床上蹿下去下,打开房门冲外面大喊了一声:“福尔摩斯!你给我换首曲子!”
琴声戛然而止,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傻事。恐怕接下来回响起更可怕的琴声,以表达演奏者对我的憎恨。可是没有,我听见了一个悠扬的前奏。
于是我心满意足的回了房间,听着这首家喻户晓的曲子,一边嘟囔着歌词,一边入睡……
不知怎的,圣诞夜就来了。我和梅丽邀请了福尔摩斯和他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来我家做客。屋里非常温暖,壁炉熊熊的燃烧着,还有一棵漂亮的圣诞树。四个人一起打牌,我就和迈克罗夫特串通起来对付福尔摩斯,让他输了一局又一局。梅丽有心帮帮他,但她摸了一手烂牌,自身难保。福尔摩斯非常着急,却一局都扳不回来,急得他把手扭来扭去。我非常得意,索性高声唱起歌来,气得福尔摩斯脸都红了。这时,门铃响了,我立即跑去开门,原来门外的是雷斯垂德。只见他掏出一副手铐,严肃的说:“医生,你涉嫌欺负苏格兰场的好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要逮捕你!”
我啼笑皆非的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是个梦。黑暗中我听见起居室的方向有说话的声音,怎么回事?
于是我爬起来,只穿着睡衣还光着脚就走出了房门,看见起居室开了一道门缝,有光从门缝洒进漆黑的走廊,我就向起居室走去。推开门一看,只见雷斯垂的身上淋得精湿,站在屋子中间用毛巾擦着脸上的雨水,福尔摩斯则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懒洋洋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琴弓。
“怎么回事?”我问,“雷斯垂德,你怎么来了?等一下,我去给你沏壶热茶,你看你身上湿的。”
“没时间,医生,我有要紧的事情说。”
福尔摩斯直起身来:“你这么着急,难不成是有了荒诞的案子?”
“案子?不是的,是你的委托人小姐,她出了点事儿。”
听了这话,福尔摩斯立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佩芝!怎么,她还是出事了么?我不是要你保护她了吗!”
我听了这些话,也是一身的冷汗,难不成,佩芝小姐到底还是被人谋杀了?
“她还活着吗?”福尔摩斯紧盯着雷斯垂德,“你不要告诉我她死了,不要告诉我她来向我求救,我反而打发她去送死!”
“别着急啊,”雷斯垂德眨巴着那双小眼睛,“她死不了,就算是发高烧也不会立马死的。”
“发高烧?”我不明所以。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报案说佩芝小姐有危险,我就派了几个警士去保护她。晚上时收到消息,说他们隔着门好像听见有人跌倒在地上的声音,敲门又没有回应,就把门给撞开了。一看屋里,果然是佩芝小姐从椅子上跌到了地上,烧得都人事不省了。”
福尔摩斯明显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她没事?”
“她没事,如果把生病排除在外的话。我已经叫人送她去医院了,自己过来告诉你这件事。真是淋死我了,”雷斯垂德抱怨的挠挠头发,“好不容易搞到一辆马车送她去医院,我倒是得举着伞苦哈哈地步行,偏偏风大,伞一点都不管用,走到半路才拦了辆公共马车……”
福尔摩斯刚坐回扶手椅,闻言警惕地竖起了耳朵:“你说什么?你把她送去哪里了?”
“医院啊。”
福尔摩斯再一次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愚蠢!你是蠢货吗?谁教你把她送进医院了?”
雷斯垂德被他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脾气惹得火大:“废话!病人不往医院送,还往监狱送吗?福尔摩斯,你又想怎样?”
“我再次高估了苏格兰场,”福尔摩斯撇下手中的小提琴,“上次那个案子你是白办了,受害人就死在医院里。我还以为你能有所长进呢,没想到你这么出人意料,给人惊喜。”
雷斯垂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指指窗外:“我的马车在外面,你觉得我们能拦住他们吗?”
“拦不住也得拦,我们抄近路。”
雷斯垂德闻言,就像是得了长官命令的士兵一样,转身就往外跑。福尔摩斯干净利落的穿上大衣,拿起手杖,扭头一看我还愣在原地,便伸手抓住我的肩头,焦躁地晃来晃去:“快点!快点!你怎么还穿着睡衣?还不快去换衣服!”
这时我才如梦初醒,赶忙转身回屋换衣。永远别指望福尔摩斯对智商太低或反应太慢的人有多少耐心。
在高额奖金的诱惑与我的朋友对伦敦大小街道的充分了解下,马车夫居然真的在医院不远处拦住了载着佩芝小姐的马车。福尔摩斯下了车,顶着大雨往佩芝小姐的车里看了一眼,只见她脸烧得通红,两个警士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我的朋友点点头,回到了车里。
“现在,”他发号施令,“我们去华生的诊所。”
这回大家就没这么心急火燎的了,福尔摩斯看过佩芝小姐后心情也放松了些。我终于忍不住的开口了。
“你刚才不是很着急吗?不是催着我快点吗?还好你还记得让我换睡衣,否则我现在搞不好还是光着脚的。”
几秒钟的沉默后,他小心地问:“约翰,你生气了吗?”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抱歉,华生,”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是有点急躁。可能和阴雨天有关。”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是吗,伦敦天气可一向如此。顺便说一句我肩膀疼,所以我的心情也不好。”
“旧伤,不管过了多久,总归是个伤处。”他意有所指地说。
“你说实话吧,”我转过头去看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看清那冷峻的线条,“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在紧张什么?”
他伸手把我偏过去的脸扶正:“华生,别胡思乱想。”
“这不是胡思乱想,”我努力挣脱他的手,再次把脸偏过去,“这是观察后得到的结论。”此话一出口,我果然赢得了他那讽刺的笑。
“你有想当然的坏习惯,并且常把你自己的思维习惯往我身上套,爱情小说看得太多,无可救药的浪漫精神。华生,不要胡思乱想。”
“你大可以不承认,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我严肃地说,“你在失衡,福尔摩斯,从佩芝小姐出现的那一刻起。”
福尔摩斯微微地笑了起来:“她是我的委托人,又是故人,你真的觉得我是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吗?”
“就是因为你有感情,我才忍不住的猜测。”我鼓起勇气说。
“感情是沙子,”福尔摩斯平静地看着正前方,“它会使最精密的仪器发生故障。我绝不再犯这种错误。”
我默默地扭回了头。天知道我的八卦精神多么浓烈,我是多么想从各方面证明一下我的朋友面对曾经关系亲密的女人绝非无动于衷,但我的朋友这样果断地击碎了我那过于浪漫的幻想。我承认,我很担心,真的很担心。
他把这世界看得太通透,可能永远都得不到幸福。
马车在大雨中迅疾的驶过伦敦的街道,雾气在这雨中的城市里蔓延。伦敦,伦敦,这座优雅而泛着复古的黑色的城市,藏尽了人们的欢笑与眼泪,幸福与辛酸。这里有无数的故事等待记载,也有隐藏的情绪不为人知。
我们在大雨中抵达了诊所,大家慌慌张张地把可怜的佩芝小姐扶下了车。福尔摩斯一手为她撑着伞,一手推开了门。佩芝小姐恐怕都烧糊涂了,她向福尔摩斯伸出了一只手,叫了一声“安德烈”。福尔摩斯沉默地握住她的手,眼神里流露出的怜悯足以使任何人为他的同情心感动。
他们把佩芝小姐扶进了屋里,我则立即开始履行医生的职务。还好,真的只是发烧,心肺也没有杂音。多半是多日来舟车劳顿外加情绪紧张所致。我松了口气,先是物理降温,然后立即开始配药。
警士们在外屋昏昏欲睡起来,雷斯垂德立在门口看雨。福尔摩斯无声无息地坐了一会,突然向里屋走去。
“怎么了?”我一边忙活着,一边和他说话。
“她醒了。”他言简意赅地说,随即走了进去。他的感官很敏锐,既然他说是醒了,想必是听见什么动静了。
过了一会,里屋隐约有说话的声音。我也没大注意。当然,我是很真诚地怀疑福尔摩斯照顾病人的能力,看看他住的公寓里那凌乱的景象,太叫人担心了。可我也不愿意叫个警士进去看着,佩芝小姐现在有点像是惊弓之鸟,还是不要让她与陌生人打交道了。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担心了半天佩芝小姐,出了事的却是福尔摩斯,他居然昏倒在佩芝小姐的床边。结果我们不得不想方设法地把他弄到隔壁房间,还得安抚受了惊的佩芝小姐。好在她受惊也是有限的,毕竟她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坚强的女士,那慌乱的表情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担忧。在我给她治疗的过程中,她屡屡礼貌地向我表达她的谢意,并送了我若干个亲切的微笑。我早就说过,她的微笑相当迷人,所有的一切(包括面部肌肉的拉伸与嘴角弯起的弧度)无不传达着她的礼貌、优雅、亲和力与甜美,只是眼神说明了她的警惕性极高,并且时不时的露出一种威严的气息。随着我与她认识程度的加深,我越来越感觉到她是一个极其自尊并有些自傲的女人,只是她身上的甜美的女性气质冲淡了这些罢了。
至于福尔摩斯,他很丢人的足足昏迷了五十分钟。等他醒来后,我已经处理完佩芝小姐的病情,正坐在他床边翻报纸。
“怎么回事?”他努力地从床上坐起来。
“低血糖,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冷着脸抖了一下报纸,“你乖乖地说实话,你到底几顿饭没吃?”
“呃……”他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大约意识到我这回是真生气了,“其实也没几顿。”
“‘没几顿’是几顿?”我凶巴巴地靠近他,“说个准数出来!”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这个混蛋还笑得出来):“其实,也就四顿。你知道我,我一向如此,今天就是个意外。”
“意外是吧,”我磨着牙点点头,“很好,听着。我是医生,我想给你什么药就给你什么药。这回我给你葡萄糖,下回我给你浓硫酸你信不信!你要是吃饭时再有一顿没一顿,见了案子不要命,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他显然是知道我吃软不吃硬,因此摆出了前所未有的乖巧的表情点点了头。我乘胜追击:“把你的可卡因也断了!”
“这可不行,亲爱的华生。”他好整以暇地抱着肩,靠在床头上。我叹了口气——就知道会是这样。算了,劝了他那么多回都没用,多劝这一回又会有多大效果呢?
他安静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语气很横地问我:“我能下床了吗,医生?”
“做梦去吧!”我用更横地语气回答了他(他一生病就爱耍脾气,必须抢先制住他),“病人就是得像孩子一样听话,少耍你的天才脾气!”
他看我又有点儿动气了,就不吭声了。我正在心里得意于我的胜利时,他转变了战术,开始用可怜巴巴地声音说话了。
“华生,我明天早上想喝奶昔。”
“行,我给你弄。”我开始有点心软了。
“那我明天想吃火腿蛋。”
“行,没问题。”我求之不得呢。
“那你陪我去佩芝的庄园——我保证我一直好好吃饭。”
“行,我陪你去。”
“那我想多穿一件,下过雨有点冷。”
“行,天一亮我就回贝克街给你拿。”
“那我想下床。”
“行……哎?不行!!!”我嘭的一拍桌子,喊了一嗓子。我的朋友抿抿唇,很有风度地笑而不语。这时雷斯垂德推开了门。
“吵架了吗?”他惊奇地看着我们,“你们也有吵架的时候?佩芝小姐都被你们吵醒啦!”
福尔摩斯耸耸肩,一掀被子就想下床,被我眼疾手快地拦住了。“要看也是医生去看。”我说着便走出了门。
佩芝小姐的精神好了一些,正坐在床上发呆。一见我进去,她立即赠送了我一个友善的微笑。
“感觉好点儿了吧?”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她抬起一只手理理头发:“好多了,谢谢你,华生医生。”
我默默地注视她。栗子色的头发散在她的肩上,投在她脸上的阴影使她的脸庞极其柔和。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并且性格非同寻常。
静默了一会儿,她问我:“他……呢?”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福尔摩斯。“他很好,”我说,“雷斯垂德和他在一起。他就是低血糖。没办法,他的生活很不规律啊。”
“你们吵架了吗?我好像听见你们争执的声音。”
“没有,只是……我单方面跟他吵而已。他自己是坚决不和别人吵架的。他说,吵架是一种浪费言辞的……”
“低级玩意,”她立即接嘴,我们会心地笑了起来。这一笑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显然我们找到了共同话题。
“他上大学时也这个性子吗?”我问。
“比现在还要孩子气呢,”她笑着说,“他知道自己的天赋,时不时就要以天才自居。绅士风度发挥的有限,不礼貌的情况时有发生。”
“那他现在倒是好多了。”我说,“不过好的也有限啊,一不小心就原形毕露。绅士风度是有的,可惜自负的要死,脾气古怪,专横,生活规律不正常,一旦和他交好,就得学会忍受他的自负,嘲讽,任性,不耐烦。当然我不是在说他的坏话,他真的算得上良师益友了。还是很重情义的,也比较正直,有同情心,又总是那么明智。”
我说的兴致勃勃,没留意佩芝小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那……他还是……我是说,可卡因的嗜好。”
我无奈地笑笑:“劝不住,真拿他没办法。”
“那么,他经常?”
“也不是,在他没案子的时候,难免无聊嘛。”
她“嗯”一声,就把话题扯开了:“他还是经常拉小提琴吗?”
“当然,而且得算是个高手。我是说,在他好好拉的时候。”
佩芝小姐忍不住地笑了:“那在他不好好拉的时候呢?”
“那就说明他没事干,很想碰上个七扭八拐的大案子,或者他是在思考,陷入了混乱的意识中没个头绪。这时他拉的曲子足以与吸血鬼题材的小说相配。要不是他之后还知道多拉几支门德尔松给我做补偿,我早就受不了他了。”
佩芝小姐没再说什么,但嘴角弯起的弧度说明她很愉悦。考虑到她的精神好了很多,我就和她谈了下去。这回,我们关于“福尔摩斯的的劣迹”的讨论到达了新高度。她告诉我,福尔摩斯在大学时很孤僻,总对别人不理不睬;曾在实验室里用实验器材搞恶作剧;不断训练他那尚未成型的思维方法;在她过生日时搞了一具尸体作为生日礼物邀请她一起解剖。当然喽,我也添油加醋地向她讲述了我的朋友目前的“罪行”:在屋里搞奇奇怪怪的实验;在室内练习枪击与搏斗;尽管在帮助了苏格兰场后,既不要报酬也不要求在报告上署名,但他会尽可能的嘲笑警方;假装受伤去吓唬房东太太;屋里整天烟雾缭绕,还把烟丝放在波斯拖鞋里;房东太太数次想让他卷铺盖滚蛋,但鉴于他的高额租金始终未能实行。说到高兴处,我们都笑出了声。
就是太忘乎所以了,我都没意识到我的朋友已经推开了门走进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拖了出去。我都来不及与佩芝小姐打个招呼,就被他拖进了隔壁房间。
“你干什么?”我惊疑不定地问。
他二话不说就剥下了我的外套:“让你睡觉,亲爱的华生。你知道你现在多憔悴吗?”
“我没事,”我挣扎着说,“佩芝小姐应该有人陪着,而我是这儿的医生。放开我,福尔摩斯。”
“不行,你不能再熬了。”福尔摩斯把我按倒在床上,我看见了那关切的眼神,灰色的眼珠温柔的像是鸽子的眼睛,“你已经熬了大半夜了,不能叫你这么疲惫。睡觉,立即睡觉。”
我还在挣扎,我想说我一点也不困,但我的头一沾上枕头,眼睛就睁不开了。“佩芝小姐那儿……”我一边喃喃地说,一边蹬掉我的鞋。有一张柔软的被子轻轻盖在我的身上,我听见我的朋友那低沉柔和的声音:“一切有我呢,我去照顾她。好好的休息吧,约翰。”
我闭上眼睛,朦胧中感到他的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于是我就安心地,舒舒服服地,坠入了甜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