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声传进窗子,天也阴沉沉的。福尔摩斯用拇指磨挲着食指,佩芝小姐则撩了撩额发。我则争分夺秒的往咖啡里加糖。因为不安,各自都有一些小动作。等我把咖啡端给他们,佩芝小姐就开始讲话了。
“我和安德烈在六年前认识,安德烈·黑阁,你还记得他吗?”
福尔摩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一年前我和他订婚了,并准备在圣诞节前后结婚,可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使我产生了一些疑心。事实上我也想过办法,但总觉得不牢靠,最后我想到了你。”
“你找过私家侦探了吗?”福尔摩斯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没有,我不信那个。”
“做得对,如果事情太复杂,他们也免不了向你推荐我。”福尔摩斯再次拿起咖啡杯,我几乎是目瞪口呆。
“好啦,说一下你是怎么怀疑他的,他不是一个风流倜傥,温柔痴情,别具一格的男人吗?我还以为,你会好好的和他厮守终生呢。”福尔摩斯语带讽刺,用他的灰眼珠冷冰冰的瞄了她一眼。“说实在的,他当初可是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现在大婚将至,你又跑来找我委托。如果你只是委托我参加婚礼的话,那你现在就可以买张火车票打道回府了。”他把喝空了的咖啡杯“咣”的一声放回去,我几乎怀疑那个咖啡杯要裂开了。
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我偷偷观察这两位,一个冷嘲热讽,一个忧郁沉思,我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难道要当面提醒福尔摩斯对女士客气点吗?抑或是回到我屋里避开这战局?可我实在不敢把我那好像情商略低的朋友扔在“曾与他谈婚论嫁的女士”面前。毕竟他刚刚喝完了——
“人总是要变的,六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习性。”她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好像力气被抽空,疲惫至极。“六年了,福尔摩斯,”她无力保持那甜美得体的微笑,只是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她的语气惊人的无奈,以至于福尔摩斯用一种既惊讶又伤感的眼神去看她,但她的下一句话差点儿没让我跳起来。“你都能喝完一杯加糖咖啡了。”
福尔摩斯立即出现了一种迷惑的表情,但他依旧依旧镇定自若,指尖相对,冷冰冰的盯着房间一角。
“不,我不从喝加糖咖啡。”
“但是,那杯加糖了。”佩芝小姐乘胜追击。
“华生不会给我加糖,”福尔摩斯平静的扭头看我。我尴尬的笑了一下,他的眼神顿时变得相当迷惑,随即恼怒的转回头去。很显然,他已经明白事情的状况了。
这就是我主动倒咖啡的真实原因:加糖。我的朋友,对他的工作无限热爱,常常到达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上一次他探案时,居然因为几顿饭没吃而险些昏倒。这可值得我替他心惊胆战。但他一向生活不规律,并且从不听人劝,低血糖怕是免不了的。我曾屡屡向他建议,就算来不及吃饭,吃点糖总行吧。结果他明确表示,对糖块而这种零食不感兴趣。他连喝咖啡都拒绝加糖。正着劝不行,我就反手一刀,先斩后奏,亲自动手给他往咖啡里加了大量的糖。
这是为你好……我递了一个眼神给他,他白我一眼,从容的转回头。说真的,我加了那么多糖,他怎么没喝出来?也许是面对故人有点紧张?
正当我在心里大肆嘲笑自己的观点时,佩芝小姐已经放弃了唇枪舌剑,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本来,我母亲是不大喜欢他的,因此我与他的婚事一直悬而未决。但是三年前,我母亲去世了,没有人来照顾我的婚事。因此去年他希望和我订婚时,我就同意了。”
“令堂是怎么去世的?”福尔摩斯打断了她的叙述。
“肺结核。你知道,那就是绝症……”
看得出来,佩芝小姐在提到亡母时,神色间不免有些落寞。我立即开口说:“那真是太遗憾了。”
佩芝小姐向我投以感激的目光,她的微笑相当动人。即便不是“美貌绝伦”,也算是个可爱的女人。而我的朋友大概是觉得这对案情没什么用处,只是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自从我们订婚,安德烈就越来越奇怪。先是收发一些陌生人的信件,再是夜不归宿,或与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会面。每每我问他那些人是谁时,他都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先是说那都是他的老朋友,后来又说那些人是画商。大学毕业后他一直在作画,与画商打交道也不稀奇,可为什么要遮遮掩掩呢?”
“你自己对此有看法吗?”福尔摩斯问。
“是的,有。一开始我猜想那些人是放高利贷的,因为他的画……怎么说呢,虽然他是从很不错的美术学院毕业的,但他的画不太受赏识,他自己的生活也有窘迫的时候,所以……”
“他有向你借钱的时候吗?”
“这是经常的事情。”
“他会规规矩矩的还钱吗?”
“以前会,后来我就不要求他还钱了,连欠条也不写,直接说是送他的。”
“那你自己生活怎样?”
“还行吧,我父亲给我留了一笔有进项的存款,我自己又有一份教师的工作,所以一直过得不错。”
“也就是说,他缺钱的话,大可以找你要?”
“是的……”
福尔摩斯皱着眉想了想:“好吧,你是想搞清他是不是在借高利贷?”
“不,没那么简单,”佩芝小姐苦笑着说,“糟糕的事情在后面。”
“那么是我唐突了,”我的朋友优雅的抬抬手,“您继续。”
“有一天,安德烈盯着我,神色古怪的问我:‘莫娜,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了,亲爱的,’我回答说,‘除了你我一无所有了,你就是我世上最亲近的人。’
“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有什么感动的意思,而是继续问我:‘你不是还有一个很有钱的姑姑吗,听说她终生未婚?’
“‘是啊,她没有什么继承人,但她还是讨厌我,不承认我是她的侄女。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可她前一阵子给你写了封信啊。’
“‘是写了封信,我说过她没有继承人,因此她想把我定为继承人。我跟她的关系真的不好,还没想好要不要拒绝……你是在怪我没和你商量喽?’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反正她的财产也是你父亲给的,那是一整座庄园啊,你真不要?’
“‘我无所谓,亲爱的,’我说,‘如果你想要,我愿意去拜访她一下。不过我们一见面就吵,我不大想去。’”
“天哪,”我不禁惊呼道,“您是说,您因为和姑姑关系不佳,就想放弃一座庄园?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佩芝小姐快快地瞥了我一眼,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这时福尔摩斯开口了:“世上确实有人什么都受得,就是不想过多的受气,佩芝做出这种反应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华生你没必要大惊小怪。”
“不好意思,佩芝小姐,”我不能不开口道歉,“我想我太没礼貌了。”
“不,华生医生,”莫娜·佩芝小姐宽容的对我笑着(她那微圆的眼睛弯起来可真迷人),“也许您的反应才是最正常的。我还是讲我的故事吧。”
“安德烈认为,接受姑姑的遗产有益无害,外加我们要结婚,他生活窘迫,我的薪水也一般,这年头哪儿都得用钱,我姑姑的财产确实有着很大的吸引力。所以我决定,应姑姑的邀请,去她的庄园住几天。
“很快我们就出发了。来到姑姑的庄园后,尽管姑姑似乎很竭力的接待我们,但我总能从一些小事上领会到她对我的厌恶之情,这让我很不快。晚饭时间一切都爆发了,我们吵了起来。我生气地回了房间,安德烈很快跟了上来,先是哄好了我,又劝我去向姑姑道歉。毕竟住在人家家里和人家吵架,这太不体面了。我就听了他的话,去找我姑姑了。
“可没有想到的是,我一走进姑姑的房间,她却抢先老泪纵横的向我道歉,表示她其实很爱我。她说了很多诚恳的话,其中一些相当感人,我没法不受感动。最后她抹抹眼泪,用前所未有的和蔼语气对我说:‘来吧,我的小莫娜,我们签份法律文书,这样更妥当。’
“总之,我和她签下了这份文书,回去告诉安德烈这个好消息,他很高兴,说这样我们有了钱,他就可以安心作画了。当然,是等姑姑百年之后。我们又在庄园住了几天,便启程回家了。可惜安生了没几天,便有警察上门来带走了安德烈,说是她与某个犯罪团伙有什么关系。”
“这很容易联想到他之前交往的那些不明人士呢。”我说。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找姑姑帮忙,就尽快动身前去拜访姑姑,结果我刚到那里,就得到了她病逝的噩耗。这么一来我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了,除了哭一场竟然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所以说,再聪明的女人,深陷爱情时也极易变成白痴。”福尔摩斯不失时机的开口了。我则丢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对女士礼貌点。
莫娜·佩芝小姐不搭理他,自顾自的讲下去:“可过了几天,安德烈就被释放了,警方认为他是无辜的。没过多久,姑姑的状元与财产就归了我,我转眼间就从一个小有资财的女教师变成了一个大庄园的女主人。
“正当我为这笔飞来横财而欣喜,并且以为安德烈也会为之欣喜时,他却突然愁眉不展了。我一再的问他,他才对我说,他只是个落魄的画家,现在我又变成了有钱的女人,他很怕他配不上我。
“您看,这算什么大事吗?竟值得他这般愁苦。我很爽快的叫来律师,签了文书并做了公证,把我一半的家产都转入他名下。”
“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福尔摩斯把脖子靠在椅背上,向后仰着。“你真不觉着他会卷了钱就跑?”
“不,我一点也不觉得他会离开我,而且如果他娶了我,就有机会得到我所有的财产,为什么要跑呢?”
福尔摩斯无所谓的笑笑:“谁知道呢,男人的心理也会难以捉摸的。告诉我,一旦你有不测,剩下的一半归谁?”
“当然是他。”
“继续讲你的故事。”
“好吧,”莫娜·佩芝用一种无奈的眼光看看他,“尽管钱转到他的名下,但管钱的依然是我,他用钱必须向我请求,我对财产的处理他也无资格过问。一直以来他没有什么意见,可有一天他支走一笔钱,说去投资,可只要我一问,他就用甜言蜜语堵我的口。这时就有人对我说,他在图谋我的财产,要我多多提防他。我当然不信,但不能说没有起什么疑心。直到那天,我出门去和一个工厂主洽谈投资事宜,将回程时,马车夫发现车轮断了辐条,幸亏他眼尖,否则路上准得出事。就在车夫想办法修车时,我走到街头想找家咖啡馆喝一杯咖啡。不料从天而降一个花盆,险些砸的我脑浆迸裂。接下来又有一辆马车几乎撞到我,那车夫裹得严严实实,太不正常了。我叫来警察,警察却觉得我小题大做。好不容易我到了家,激动地向安德烈讲述发生的事,他却说我脸色白得像纸,要求我回屋好好歇着,并叫来医生要给我打一针镇定剂。我赶走他们,要求自己打针。”
“您会注射术吗?”我情不自禁地问。医学……也不像是女性的学科吧。
“她大学就苦练过,”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说,“观察,华生,观察!你看不见他的手指吗?再看看你自己的手,好歹也是个医生。”
我不能去介意我朋友的专横,他就是对治理不如她的人缺乏耐心。
“这回我留了个心眼,抓过家里养的贵宾犬就下手,几分钟后,它居然抽搐着倒下了!”
福尔摩斯闻言浑身一震,抬眼道:“你很聪明。”
莫娜·佩芝继续说:“我立马收拾行李,然后尽量平静地对安德烈说,我是最近打理庄园事务时太累太紧张,想出去散散心。他想跟着我,或者派个仆人照顾我,但被我拒绝了。他没法不听我的,因为我在他面前说一不二。
“我即可赶往火车站,先是到达了法兰克福,又在那儿住了一天,才来到了伦敦。一路上我提心吊胆,时刻提防被人暗杀,或行李被掉包什么的。最后我终于坐到这儿,向我的旧友福尔摩斯先生寻求帮助。”
听完这个故事,我不禁敬佩这位小姐钢铁一般的神经,就这么在生死之间保持镇静。“恕我直言,”我说,“您的未婚夫安德烈·黑阁先生是幕后主谋的可能性非常大。”
“是吧,佩芝,”福尔摩斯说,“按照你的讲述方式,一般人都会这么想。”
“我知道,我要你推翻这个假设。”
听了这话,福尔摩斯茫然地看着她,像是没听懂。
“现在有一个假设,就是我的未婚夫企图谋财害命,我要你证明这是错的,证明安德烈不是幕后主谋。”
“您就这么信他?”我诧异极了。
佩芝小姐什么也没说,但态度之坚决已经非常明显了。她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突然脸色一变。
“凉了?”我急急的问她。
“不,只是……太多糖……”
我无比郁闷,我给三杯咖啡都加了不少糖,结果真正喜欢的只有我自己。
“我已经有好几种假设,现在得想办法证明它们。你不介意明天就带我和我的华生回庄园做客吧?黑阁先生不会不高兴吧?”福尔摩斯拖着慵懒的长调说。
“我保证一切由我说了算,他绝不敢有半点异议。”佩芝小姐歪歪头。
“很好,”福尔摩斯一抬手,“回您的旅馆的吧,顺便说一句,你住的那家旅馆的侍者可相当不礼貌,服务水平也一般般。你回去吧。”
“您怎么知道……”佩芝小姐惊诧的看着他。我早就习惯这种现象了,只是向她安抚的笑笑。
“看你的裙摆和肩侧就知……等等,”他站起来看看窗外,“雨下的不小,你能找到马车?”
“我来时的马车就在街角等我。”
“好极了,”福尔摩斯又坐回他的椅子,“我会通知警方,让他们派人保护你。但愿这点小事不会被他们搞砸,不然可真是大丢苏格兰场的颜面。虽说苏格兰场也就能干好这点小事了。去吧,要华生送您下楼吗?”
“不必麻烦了吧。”佩芝小姐彬彬有礼的站起来。
最后我还是送她下了楼,临走是她和我握了手。她的手干燥而冰冷,很从容的用力握了一下。梅丽就不会这么和人握手,她往往只伸指尖。
“我很抱歉。”我说。
“什么?”她不解的看着我。
“我想福尔摩斯今天对您不大礼貌。您别介意,他这人就这样。”
撒谎!我对自己说。对,福尔摩斯是有点专横甚至任性,轻视女性,但他尊重她们,绝不会对女士失礼。今天我总觉得他有点过分了,有那么一阵子,他的绅士风度都扔进大西洋了。
我听见莫娜·佩芝在叹息,她无不伤感地说:“十年前他也这样对我不客气,只恐怕今非昔比,这两种不客气是不同的……再见了,华生医生,我明天再过来。”
“再见。”我说,哈德森太太为她打开了大门。她撑起雨伞,踏出门的一瞬间突然回头对我说:“请转告福尔摩斯先生,就说黑阁的性子与以前一样,没什么长进。”说完她就撑着伞,轻巧的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