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君嘴里说着要给顾莫杰一个下马威、让她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围堵一番顾莫杰。但是这也就仅限于说说了,实际上并没有实施的可能性。
陆文君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不过这种单亲,却不是因为父母离异;而是在她小学的时候,就遭遇了丧父的惨痛。陆父身前是个化工厂的基层技术干部,不到四十岁,就早早因为肝癌去了。陆家没什么人口,别的旁支亲戚走的也不怎么亲近,显得很是单薄。
90年代的时候,国内化工企业的污染监控问题一直是缺位的,属于为了GDP不要人命的时代,陆父那种遭遇也就司空见惯了。顾莫杰和陆文君相交多年,自然知道她的父母情况。
陆文君见准公婆后的第二周,就轮到顾莫杰上门见准岳母了。陆文君也提前和母亲打过招呼,其母早就知道陆文君在大学里找了男朋友,而且找的就是高中时候的老同学,对陆文君的眼光一贯也是放心的。
又是一个周六,顾莫杰开着车,拎着大包小包,和陆文君一起回了陆家。
相比于刚刚换了新房的顾家,陆家的房子还是十几年前的破旧房改房,当年是钱塘市内某大型化工国企的员工宿舍,八十年代末造的。别说没有电梯,连楼里楼外的公共场所都没粉刷墙壁,完全是裸露的混凝土。
顾莫杰一路上也有些感慨,和陆文君聊起这事儿,准备帮陆家也换个好房子。顾莫杰不是出不起钱,只是陆文君一向硬气要强,不肯被顾莫杰看扁了,自然不愿意在两人订亲之前就接受顾莫杰太多物质上的恩惠。
陆文君的口气也只是稍微松动了一些,依然没有彻底松口。似乎非要等母亲对准女婿点头满意了,才肯接受顾莫杰的大趣÷阁恩惠。顾莫杰自然不会逼得太紧,都长跑了这么久了,临门一脚还等不得么。
顾陆两人聊着,顾莫杰好不容易在陆家楼下停好车,正酝酿着一会儿该和准丈母娘说些啥——陆家所在的小区太逼仄,楼与楼之间的间距根本不符合采光设计标准,道路也很是狭窄,在没有倒车雷达的年代,想把车停好,着实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却听到副驾驶位上刚刚打开车门的陆文君喊了一声:“妈,悠着点儿,让我来。”
顾莫杰还没拔车钥匙呢,扭头一看,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正扛着一个大微波炉和另外一件不知是啥的旧电器出来,似乎是扔废品的样子。陆文君已经迎了上去,接过了妇人手里的东西,蹭蹭蹭几步跑到垃圾桶边放下。
这见面……有够郁闷的,顾莫杰赶紧下车想搭把手,却没来得及捞到表现的机会。
“君君你等下,我帮你……”
顾莫杰这句话刚喊出口,只能赶紧接上一句“伯母好”,因为陆母已经注意到了他。
陆母很是随和地笑笑:“顾莫杰呀?怎么不和中学时候那样叫阿姨了。别见外,我们家君君不懂事,多靠你照应了。”
顾莫杰赶紧回了一句:“伯母……哦不阿姨您太谦虚了,君君可比我懂事多了。”
说着,顾莫杰把能够帮着扛的东西都扛上了楼,陆母一边在旁边客气:“你这孩子,上门就上门,还带这么多东西,我们家不讲究的。”
社区里,因为听到楼下私家车的响动,一些住户也打开窗户往外眺望了一番,自然看清了是陆家来了客人。
陆母名叫陈爱雅,和她早丧的丈夫都是同一个单位的,在某化工国企做采购工作。
因为化工性的单位污染严重,伤身;加上陈爱雅的丈夫也是肝癌早逝,所以单位里负愧之下给她一些特殊照顾,让她提早内退。陈爱雅如今不过45岁,就已经退休在家了。当初她上班做采购的时候,国企里还没“采购科”这种单位,她供职的部门和销售部门是一体的,叫“供销科”。
一言以蔽之,陈爱雅是个心如死水,与职场和工作脱节也有些久的中年女人。所幸脾气软弱,倒是不至于对女儿的终生大事有什么强势干预。
顾莫杰把礼物都安顿好,陪着陈爱雅聊了一会天,陈爱雅一直在逊谢顾莫杰太客气了、礼物太贵重了之类的,并没有别的言辞。顾莫杰很快就掌握了这个未来岳母的脾性,心中也是暗暗庆幸:自己可没和那些找了孔雀女的不幸者那般,摊上个难缠的丈母娘。
喝不够半杯茶,陆家的门被敲响了。
这种房子,连门铃都没装,也没有安防监控可言。顾莫杰听了响动,本想献勤去开,转念发现自己也是客人,这么快就摆出主人家的身份去招待别的访客似乎不太合适,也就拉着陆文君的手,继续安坐不动,看着陈爱雅去开门。
陈爱雅开了门,外头是一个不满四十岁的精瘦中年男人,和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人,颇有两分精乖的戾气;虽然外貌看不出让人讨厌的地方,那气质却有股让人有说不出的难受。
那男人对陈爱雅一点头,貌似客气地道:“嫂子,来客人啦?”
陈爱雅不疑有他,依然客气地招呼:“是有个客人,不妨事的,先进来坐吧。”
陆文君在沙发上看清门口来人,把嘴凑到顾莫杰耳边,低声说了句:“是我小叔陆天成和婶婶。我爷爷奶奶当初有两个儿子,还有女儿。我爸是长子,可惜死得早;他死了之后,小叔和两个小姑,就不怎么与我妈往来。”
顾莫杰一听也是陆文君的长辈,自然要客气一些,赶紧凑到门口,喊了“叔叔阿姨好”。
“呦,这是君君的男朋友?真是高大周正,又有能耐,君君好福气啊。”
“叔叔过奖了,我和君君同级,还在念书呢,实在不敢当。”
顾莫杰这句话本是谦虚,却马上被一旁陆文君的婶婶顶回来了:“诶,别谦虚,肯定是个有能耐的——刚才在楼下,都看到车了。”
顾莫杰有些讪讪地,不知道怎么接口,也就一笑而过。对方是陆文君的长辈,情况不明他自然不好得罪。
陆母陈爱雅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面露几分难色,对顾莫杰和陆文君歉意地笑了笑,让他们自个儿做做,陈爱雅则带着小叔子和弟妹进了书房,好像是有事儿要谈。
顾莫杰还没回过味儿来,便陪着陆文君喝茶,也懒得偷听书房里传出的那细微声音,喝了几口,却看到陆文君眼角垂下泪水来。
顾莫杰一心疼,立时警觉,搂着陆文君的腰肢哄道:“君君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么。”
陆文君轻轻一叹:“没事,我去和妈说,免得她又被小叔挤兑。”
说着,陆文君便要起身,却被顾莫杰一把拉住。他不是鲁莽之人,怕陆文君不知何故冲动了,坏了家里亲情。
不过,陆文君这一番做作,也让顾莫杰对书房里几个长辈聊的话题有了些好奇,他也不拦着陆文君去偷听,反而两人一起凑到了门口。
只听里面陆天成正在拿言语挤兑寡嫂,说道:
“嫂子,这事儿咱今天就挑明了——这房子,当初是单位的房改房,爹和大哥都是有名字的,你们家最多占一半。爹和大哥先后去了,妈却还在,这屋按说将来都是要重新分配的。而且到时候拆迁了,这里头的户口也该重新上。你说当初咱约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爱雅没有抗争,低声叹道:“正是这个理儿。”
陆天成见寡嫂软弱,心中得意,又进了一步:
“老爷子走的时候,看你们家可怜,倒也给你们留了一条后路。遗训说如果将来君君能够招一个丈夫入赘,将来他们的孩子跟着姓陆,那好歹也算是接续了我陆家的香火。那么老爷子那份也都算作你们这一支了。今天看君君也把男朋友带回来了,看你们的样子,只怕是也都满意的,君君一毕业就会办事儿。所以我倒要问问:君君找的这个男人,将来肯让他孩子姓陆么?”
陈爱雅这次倒是没有沉默,直接否决了:“顾莫杰是个好孩子,不能让他受这种委屈的。他和君君将来的孩子,当然要姓顾的。”
陆天成语气平淡地说道:“那么,就不是我们不尊重老爷子的遗训给你们后路了——毕竟我家庭儿这两年也要毕业了,他将来要为陆家娶媳妇儿进门,房子上也还没着落呐。”
陆天成嘴里的庭儿,自然是他自己的儿子、陆文君的堂弟了。陆文君的父亲只生了一个女儿,他弟弟却生了儿子,在陆文君祖父母那一辈的老人看来,自然是很注重男女之别的。家里的财产,能够留给孙子的就一定要留给孙子,绝对不留给孙女。
哪怕这个孙女比孙子年长、懂事、好学,也没卵用。除非孙女能够招赘一个孙女婿进门。
门外的陆文君几次想推开门,训斥叔叔对她母亲的逼迫,但是最终都是忍了。
她知道,今天如果闹大了,也没什么意思,她如果想要房子的话,顾莫杰难道会不给么?哪怕她其实只是想争口气。
“我早就想过这一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总也会等我大学毕业了——现在看来,他们是等不及了,这宿舍区两年内铁定要拆迁,叔叔是想把堂弟的户口迁到这屋里呢,说不定还能多拿人头补偿。”
顾莫杰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书房的屋门,那种怜悯似乎可以穿透木板,钉到陆天成身上。
钱塘这种二线城市,多少近郊农民和旧城区小市民,便是这么猥琐地试图依靠一场拆迁翻身,最好翻身后一辈子不用干活都吃穿不愁。天下的钉子户,也都是这些人里头进化出来的。
“君,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