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随着一声惨叫,顾莫杰头疼欲裂地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时间已经是深夜,他适应了一下脑中的痛觉,确信自己并没有死,刚才那些似乎历历在目的事情莫非只是一个梦境?
他伸出手去摸索台灯,然而两个不同的印象在他脑中挣扎打架,让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完成得很艰难。
“台灯应该是在左手床头柜上……不对,应该是在右手边的书桌上,我的卧室太小根本没有床头柜……等等,我的卧室怎么可能没有床头柜?”
数秒钟后,触觉宣判了真相——顾莫杰的房间太小,床边没有床头柜。往左边伸出去的手,很快就触到了冰冷的墙壁。而且由于双重记忆的其中一重里头,对于这堵墙壁的存在并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手指被碰得生疼。
他的床,左侧是直接靠着墙的,空间在黑暗中愈发逼仄感强烈,让他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
他赶紧又伸出右手,往右边乱摸,隔了一道区区三四十厘米的狭窄空间后,就摸到了书桌上的台灯。
“啪”地一声,台灯被拧亮了。让顾莫杰心中的恐惧衰减了数分,重重嘘出一口胸中浊气,但是随后眼前蜗居的景象就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去摸手机看时间,却又想起自己没有手机,只好抬头看墙上的日历。
上面是2002年12月21日。不对,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应该撕到22日。
他所处的房间,还是十年前他读高三的时候,家里那套旧房子的房间。地处钱塘市火车站西边的四季青服装批发城附近,格局逼仄,环境嘈杂,小区周边人流混乱,鱼龙混杂。
“我这是重生了么?”顾莫杰痛苦地抱着头颅,低声呢喃着。
“是的,你重生了。”一个魔性的声音回答了他。
顾莫杰循声看去,在床上找到了一个不该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看上去像一个蓝牙趣÷阁或者说一截眼镜腿儿。他屋子里几件电子产品和手表也变得七零八落,似乎被某种诡异的外力摧毁了,似乎是那东西在重构自身的时候调用了这些电子产品的物质构成。
果然就是他梦境中最后一刻看到的那个东西。
他居然没有吓得直接跳起来,可能是短时间内不寻常的事情太多了吧,惊讶已经不够用了。他貌似镇定地对那个蓝牙趣÷阁状的发声物发问:“你是什么东西?”
“如你所见,我是一台手机,嗯,你就叫我初音娘一号好了,来自于2050年。真是非常抱歉,原本应该在2012年的那一天把你引回正途,谁知道出了意外——谁让你在我量子重构的不稳定状态下把我踹爆了呢。所以……把你一起拖回到如今这个时间点了。你知道的,量子数据可以在任何时空重构,并不受实体物质禁止穿越时间线这一自然法则的限制。”
被这么一说,顾莫杰倒也觉得混沌地大脑开始沉静下来,似乎刚才着实发生了这么一桩事情。虽然还有很多细节想不清楚,脑子也疼得厉害,至少目前看来,先接受这个设定应该是个明智的选择。
旋即,顾莫杰想到了一个最迫切的问题。
“你怎么证明你是一台2050年的手机——嗯,你能调取数据,说说看从2012年开始到2050年的股市数据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顾莫杰异想天开地反而有些期待。可惜这种期待很快就被语气转冷的回答所击碎。
“不能。”
“后面四十年的双色球中奖号码!”
“不能!”
“好吧,不用四十年的,只要最近这四年的就够了。”
“一天都不行。”
“那你知道后面40年人类发生了什么变化么?世界历史大势如何演进?哪些国家举办了后面的奥运会?哪些国家队夺得了世界杯?哪些金曲大热?哪些电影大火?”
“都不能,这些知识我什么都不知道。”
“操,那你还说自己是2050年的手机?你的前身,也就是被我——我是说被十年后的那个我——砸成破烂的那个安卓垃圾。就算断了网络,它身上还能榨出几百个TXT电子书文档、几百首音乐视频还有N多脱机存储的网页数据呢。你一个2050年的手机,告诉我你身上什么干货都没有,我凭什么相信……”
就在顾莫杰自以为问住了那个怪东西的当口,电子音给了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我的硬件上没有存储知识,那是因为在2050年知识根本不值钱——亏你还生在一个社会注意国度,难道不知道你祖师爷卡尔马克思说过,资源之所以成为资源的必要属性,必须具备稀缺性么。空气中的氧气虽然人人都需要,但是在它不稀缺的年代,从来没有人将混合在空气内的氧气当成一种商品,也没有设定其价值。”
顾莫杰愕然,他想到过一万种回答的可能性,偏偏没想到过这种。
以至于他完全没经过大脑,无意识地茫然反问:“那你的意思是说……在你的时代,也就是到了2050年,知识和空气一样不稀缺咯?”
“很明显不稀缺——因为到了我所在的那个年代,WIFI,ZIGBEE,热点,或者移动3456G网络,都已经被混一了。移动通信全平台打通,手机电脑平板都被统一到了一个类别之下,连根域名服务器都被分布式编译到了全球每个用户终端。
地球人在哪儿都可以以每秒数TB的网速互通,从网络云端数据库存取知识信息比从本地固态读还快。那样的时代,人类为什么还要在硬件本地‘囤积’毫无价值的知识?你会为了保障下一秒钟可以正常呼吸到氧气,就天天背着一个气囊囤积空气么?”
毫无价值的知识!这句话如同利剑穿透了顾莫杰脆弱的心灵。
顾莫杰从小就有些自闭。因为做学霸,不锻炼身体,他从小就怕胖,但是脂肪和自闭让他发奋博通24史,业余过了司法职业资格考试,念电气自动化那些艰涩的专业依然如探囊取物,跳槽到任何工作都能很快掌握并且获得加薪。
他的一生就是在积累知识的过程中寻找存在感的,他上辈子的人生也是靠知识层面的优越感来获取到短暂的竞争优势的。
现在,他却要被一台后世来的冰冷机器告知,几十年后,知识是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人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获取知识。也许,那是一个知识俯拾皆是的世界?人们只会信手拈来地灵活利用知识、却没必要去死记硬背知识?
也许,那个世界对人的记忆力、理解力的要求都会降到很低?这是有可能的。但是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人又该以什么其他才能为傲呢?难道只有联想能力强的人才是未来的强者?
有那么一瞬间,顾莫杰觉得自己的信仰崩塌了。小半辈子的奋斗,都白活了。对未来世界的负面恐惧,从来没有那么深刻过。
冷静了一下,他淡淡地问道:“你刚才一开始说了‘引回正途’这几个字?是吧。”
“是的,上辈子你误入歧途太深了——就因为饭碗被周红衣砸了,数年积累的知识和工作经验成了废纸,就郁闷得想不开,这还不算入了歧途?你这心态,要是再往早放两百年,铁定是那种‘被珍尼纺纱机砸了饭碗之后,就愤怒地冲进纺织工场,把珍妮机都砸毁的吊丝’。”
“所以你又准备把我救到这个世界来,再拯救一次?让我这辈子别再走那条傻傻囤积过气知识的人生轨迹、只因为在未来知识毫无价值?就像百度出现之后,靠死记硬背,以对知识的记忆能力自矜的人,都成了笑柄一样?他们的努力,价值量仅仅相当于别人点击一下鼠标?”
“不要激动,也不是说所有知识都没必要用脑子去记。只不过未来知识爆炸太严重,绝大多数新出现的知识都会很快过气、落后,你就算用脑子记,也记不过来,也没用啊。那种扁平化的知识,交给机器来记不是更好。而且,纠正一点:不是我把你拯救到这个世界来的,是你本身就存在于无限个量子分叉的时空中——在2012年12月21日夜里那个时空中,你已经完蛋了,被我的自爆程序打回量子状态了,这一点并不会改变。”
“是的,我在那里……啊”
顾莫杰的回忆被一阵剧烈的头疼打断,又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一个雪上加霜的现实,让他颇为震撼。
“等等,为什么我的记忆力好像在不断衰退,后面十年中记得的事情都快要……飞速地遗忘掉了,我只记得我09年进了……什么公司来着?我念了金陵的什么大学来着……03年因为SARS误诊耽误了高考……”
惶急的顾莫杰只来得及抽过一张纸,写下了“小心SARS,03高考数学很难,别错过”几个字,然后就发现自己的脑海中,对于将来十年的历史事件记忆细节几乎都被清空了。
几乎是回忆到哪一块,就遗忘到哪一块。
靠!别人重生,不都是靠对历史的先知先觉才混开的么?自己怎么魂穿融合了之后却反而失去了后世的记忆?那还重生个毛线啊!
……
“小杰你怎么了?看书看完就好好睡觉,都高三了还不注意珍惜休息时间。”
顾莫杰正在抓狂时,听到动静的母亲莫英拧开了顾莫杰卧室的门,用嗔怪的神色看着他,顾莫杰赶紧说:“只是做噩梦了,喝口水马上睡。”
小心翼翼把东西藏进被窝里,装模作样拿杯子喝水,然后磨蹭着把门关好,才算是把事情糊弄了过去。
母亲是个很强势的女人,薪水比顾莫杰的父亲还高,这导致了他的家庭是个很“民主”的家庭——谁工资高,就听谁的;谁学历低,谁干家务。顾莫杰对于母亲的质问,也总是很严格的执行,此刻被质问了自然乖乖马上关灯睡觉,不敢有一点违逆。
母亲早年赶上了十年浩劫。那时顾莫杰的外祖母为了让舅舅留在城里念书,便狠心牺牲了女儿,让母亲没念高中就当知青下乡,耽误了学习。浩劫结束后、母亲回到钱塘时,都已经二十岁了,嫁给了高中学历的父亲。可是她自己要强,后来又自学参加高考上了大学。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大学生值钱的黄金年代,所以嫁人之后才读大学的母亲很快就在社会地位和薪水都反超了顾莫杰的父亲——从顾莫杰出生时被取的名字里就能看出这一点。其实按照母亲的说法,没让他叫“莫顾杰”就算是对老顾家开恩了;不然老公的学历薪水都不如自己,有啥资格让儿子跟父亲姓?
从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最初五年,正是中国一线技术工种社会地位低潮、文职高学历人员风光优渥的十五年。顾莫杰从小看到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在家里被压得抬不起头做人,也造就了顾莫杰少年时种种价值观的扭曲崩塌。
少年时代的顾莫杰过得自闭而冷血,一心只想好好念书,出人投地,扬眉吐气。
谁知也是造化弄人,等到他自己上辈子念书念上来之后,已经是21世纪了,学历在天朝,早已没有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么重要和吃香。
真到了2006、07年以后,社会上一边是大学扩招后涌入社会的文科生大量滞销、找不到工作;另一边是有一技之长的大专生、技校生,只要是有一手过硬技术的,随随便便都能找到体面工作。那个时候,坐办公室混死工资的中低层管理人员又哪里敢看不起技师呢?
只能说这一切,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国朝为了扭转十年浩劫时不尊重理论知识酿出的苦果,结果在开放初期矫枉过正,又变得过于尊重理论知识而轻视实践技术。而百姓都是无辜的,只能和煎饼果子两面黄一样,一面煎焦了翻一面继续煎。超生超多了一夜结扎,结扎结久了一夜复通,忍受上帝模式操盘手们拍大腿拍出来的后遗症。
当然,因为记忆的流失,这些对后世社会细节的认识,在顾莫杰的脑海里已经模糊难辨了,留下的只是一股被提炼到最精髓状态的思想:一种对于前路无常、淡然看破的淡定感。
顾莫杰嘘出一口浊气,重重地躺回床上,在黑暗中拿出初音娘一号,愣愣地说:“貌似重来一次也不错,就算忘记了历史,好歹也知道了大方向的对错,不会把十年光阴花费在读死书上面了。我已经想明白了:21世纪,只有脑子灵活、学习能力和学习速度这三个属性最重要,既有的知识存量反而是浮云,反正是用不了两三年就过气了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很想知道,为什么我重生之后的记忆会有如此剧烈的缺失和遗忘呢?”
问出这句话之后,顾莫杰才想起初音娘是个没有存货的手机,这个问题不是白问了么!
“算了,谅你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一点存货都没有:反正在未来人看来,知识都是要用就拿用完就丢的卫生纸。”
“不,这个问题我还是可以回答你的。”
(非常重要:第三章有高能。如果厌恶物理的人,或者看了有任何不适的人,可以跳过,直接看第四章。直接记结论,记住本书的核心设定就行:大叔据时代,先知不值钱;先知的保质期,很快会被蝴蝶效应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