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老爷看了看姚珊,似乎对她这忽然的一嗓子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再瞧姚珊那师父张友士先生,却是微微诧异了片刻之后,便又重归了一脸平静。
姚珊将两位长辈的表情都看在了眼睛里,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息:果然,她的这位师父非常人也,大约只花了这么一点子的时间就猜到了自己留他所为何事了。而自己家老爹在这方面可就差得远了,看那样子,似乎还有点儿嫌弃自己嗓门儿太大,又冲撞了他的老友,给他脸上过不去了。
姚珊且不管自家老爹那含忧带怨的目光,只上前了两步,笑吟吟地拉了张友士的袖子道:“师父,且请留步。弟子这些日子承蒙师父教导管照,如今又劳烦师父亲自送至家中,现下天色已晚,这几日又近年关,于情于理都该请师父在家中盘桓几日,让弟子一尽孝心的。待出了年,弟子再服侍师父一并回去,岂不甚好?”
听得姚珊说出这番话来,尤老爷方才恍然大悟,正待说点什么,张友士已经哈哈一笑,捻须点头道:“难得三丫头这一番孝心,既是如此,我便要在府上多叨扰几日了,却只是异文兄可不要嫌我老头子麻烦便好。”
尤老爷听张友士这么一说,忙笑着拉了他的手道:“近之贤弟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愚兄巴不得贤弟常住家中,好相亲近,只是想着贤弟素来不喜这等凡俗节礼,故而没有想留,谁知道贤弟也有此意,倒是愚兄思虑不周了。还是三姐儿伶俐,也算没白得了贤弟教导了这么许久。”
他边说边摸了摸姚珊的头,姚珊也做了天真娇憨腼腆状,父女俩共同请了张友士回厅,重新上了茶来,闲聊陪坐,又派下人去安排客房,准备床榻。这一应小事皆是姚珊亲口吩咐,倒也算是井井有条。尤老爷和张友士看在眼中,不由得相视一笑,倒似都有了种“老怀宽慰”之感。
待到晚饭时分,余氏和二姐儿也从宁国府看了尤氏回来,见了姚珊高兴异常,又听说张友士和姚珊都要在尤府过年,更是欣喜不已,遂大摆宴席,热情款待,一时间宾主尽欢。
晚间,尤老爷带着姚珊陪着张友士去客房,一路上两个老爷谈笑风生,甚是开心。姚珊也觉得自己得偿所愿,心情甚好。待到了地方,尤老爷因觉得室内的熏香不好,便要下人去换。又怕下人们不懂,半天换不好,故而要自己亲自去找。姚珊连忙请命要自己去,尤老爷偏犯了倔强,非要自己去,只令姚珊在客房旁边的花厅中“好生陪着先生”。
姚珊乖巧地应了,恭送父亲出门,待到尤老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转回来陪着张友士闲坐。那张友士原本闭目养着神,姚珊也就识趣地躲在一边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便借着给张友士添茶的功夫凑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道:“师父请用茶。”
张友士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了她的茶,却仍是并没有多话,姚珊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还是很狗腿地扒上去道:“多谢师父赏面。”
似乎是终于被她的厚脸皮打败,张友士笑了,喝了一口茶,淡然道:“你也不必谢我,你的那点儿小心思,为师早就看出来了。只是那贾家的人,也不是那么好管的,至于你父亲的身体,我倒是可以帮你再看看,左右还是要他自己小心。”
姚珊欣然道谢,有的时候,人聪明了,话自然就好说了。她的这点儿心思原本也就没有想瞒过自个儿的师父去。一块儿进山没多久,这位师父就几句话揭了她的底,随随便便地说出她的面相似乎跟这尘世缘分不大的话来。惊出姚珊一身冷汗之余,倒也让她心安了不少。原本跟着这位师父超脱红尘,好生修炼也没有什么的,但若是说这世间还有什么好牵挂的,那也就是只有她的家人了。老父自然是不能不管的,那嫁到了贾府去的长姐,却也不好就那么弃之不顾,这便也就是她为何定要张友士留下来的最重要原因之一了。
除此之外,当然也就是想在家这几日也继续受他的指教,不断了功课了。
尤老爷很快就赶回来了,果然另外换了一种高雅洁净的熏香,燃起来之后,似乎整个屋子都带了些禅意,倒是让人生出了一种出尘之心。
姚珊恭敬地辞别了张友士,这才跟着尤老爷回了正房。正房里余氏和二姐儿都等着她呢,见到她不由得又是一阵嘘寒问暖,亲亲热热,这个说长高了,那个说瘦了些,摸摸索索,上看下看,就跟几辈子没见到了似得,弄得姚珊颇有些哭笑不得之余,心中也不由得一阵温暖。
待到余氏和二姐儿同她亲热够了,这才放过了她,拉了她的手儿坐在榻上,细细地问话。不过就是些山中起居如何,功课如何等事。姚珊一一做了答,便也开口问些家中的事。原来这大半年,家里倒是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亲戚们家里却还是比较热闹。姚珊是四月底离的家,七月里林家的那位表姨妈谢氏便产下了位小公子,满月的时候余氏带着二姐儿去了趟。听说取名叫默玉,竟是随了长女的排行。
余氏提起这事儿的时候倒似还隐隐有些不满,但是姚珊却觉得说不定人家林家这一代原本就是这个排名,只不过是因为林妹妹实在太得林如海和贾敏宠爱,又是嫡女,所以才先用了这样的名字。况且她表姨妈到底也是个姨娘,庶出的话,原本也都是要比嫡出的矮上一头的。只是不知道那表姨妈是不是也跟母亲余氏一样,是个眼皮子浅的,如果真是这样,估计生了这一子之后,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想到这里,姚珊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表姨妈可也觉着这样不好?”
余氏见姚珊这么问,便叹了口气道:“快别提她了,我这里替她抱不平儿,她倒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还反倒劝了我两句,说什么姑娘是嫡女,她生的是庶子,能随着姑娘已经是个很大的福分了,还说自己身子不好,人也没有什么见识,竟谢绝了夫人让她自己养着小少爷的美意,定然要把小少爷放到夫人膝下养着呢。”
姚珊听了这话,心中倒是不由得暗暗赞叹,没有想到这位表姨妈还是个头脑清楚的,这事儿办的真是漂亮。不然,像她那样的身份地位,如果硬是扒着那新生的小儿子跟大房贾氏叫板,恃宠而骄,那很有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于是她随意说了余氏几句,也无非是表姨妈很懂本分,原该如此,让余氏少管闲事之类,看着余氏不置可否的样子,心知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余氏怎么想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这左右是人家林家的事儿,跟她们尤家原本就没有多大关系。
似乎看出姚珊同余氏在这件事儿上不太投机,旁边的尤二姐忙开口岔开了话题:“说到林家的姑娘,三妹妹,那黛玉姑娘还提起了你呢。听说你拜师学艺去了,也替你高兴,说是她明后年也要开蒙了,到时候要同你书信往来呢。”
这话倒是让姚珊微微吃了一惊,这才想起自己上次去林府的时候调戏林妹妹的事情来。没有想到她半开玩笑似地跟林妹妹说的话,她竟然都还记着,倒是真心把自己当成了闺蜜了,都还要鸿雁往来了,倒也真是意外的收获。
她这么一想,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小姑娘漂亮干净的脸蛋儿,又想了想自己那位温柔娴静的表姨妈和她才生的那位小表弟,心中便不由得暗暗生起了个念头。若是黛玉有弟弟有庶母,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悲剧地要来贾府寄居?林大叔要是有个贤妾庶子,是不是也就不会那么英年早逝……这一切都要着落在这位小宝贝不要幼年夭折上,还有姐姐尤氏肚子里那个,怎么看,怎么也是个不省心的。
姚珊这么一琢磨,就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扒紧了张友士这棵大树,能多学几手就多学几手。而所谓术业有专攻,她决定以后学习的重点就放在医学上了,而且,要先专攻儿科和妇科。
说完了外头的亲戚,余氏的闲话重点又转到了姐姐尤氏身上。无非是这一胎保得多么艰难,但总算有惊无险,这就到了快生的日子了。又说请了有经验的嬷嬷看了,定然是个男胎云云。姚珊听得心惊肉跳的,心道她这便宜老妈果然是没有经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小户主母,一点儿韬光养晦都不懂,就算她姐姐这一胎怀的真是男孩儿,也不该这么大肆宣扬,何况还不一定是个什么呢。万一因为这样招来有心人嫉恨,那弄个一尸两命啥的,谁都受不了。
姚珊想着旧日读红楼,没有见着尤氏有子女,说不定就是因为没有怀上,或是怀上了没能出生。心中不免对自己那还没有出世的小侄子有些担忧。想着虽然师父不喜跟贾府有什么牵扯,但也得想个法子让他去保了尤氏这一胎。原著里他不是还碍于冯紫英的情面去给秦可卿看过病的嘛?虽然说秦可卿的身份特殊,他可能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但是这一回摊上尤氏的事儿,他就算想不管,也架不住她姚珊是个厚脸皮啊。总之这小侄子或是小侄女,她保定了。就是得想想用什么法子才能劝得动这位师父了。
姚珊心里愁肠百结,次日起来,便又如没事儿的人似得,早早地去张友士房外请安,就跟在山里一般地虔诚认真。服侍他恭敬地如同服侍尤老爷一般,甚至比服侍尤老爷还甚。张友士看在眼里,也不多言,每日里只捻须浅笑,遇到她请教什么问题,却也悉心指点。
如此,日子便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过年的时候了。姚珊一家子正吃着年夜饭,却忽然听见下人来报:“宁府大奶奶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