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华如练,靡靡之音和着女子娇笑声一路传到高墙,将那檐下挂着细木绢纱四角方灯衬得渐渐朦胧起来。
祁珩今日穿着藏蓝圆领长袍,长发用玉冠高束,面容隐在烛火阴影处衬得五官越发深邃,负手而立的身姿更是显示出君子之风来。
他转过身去,见她一袭盛装几乎瞧不见半点少女羞涩的影子来,他皱着眉头唤她,“十三姑娘,别来无恙。”
她弯起精致的唇,自嘲笑道:“一别数年,王爷自是无恙。”
不等他说话,江渺渺径直拉了张圆椅坐下,将手按在弦上,漫不经心道:“王爷想听什么曲子?”
她说的平常,然而放在弦上的指间却止不住轻轻颤抖,一别五年,没想到竟是在这里相见,她最不愿意的现在、最不堪模样却是被他给瞧了个干净。
祁珩长身玉立,没有上前只是远远的站着。
“我今日来可不是听你弹琴的。”
“来了教坊司不听曲还能做什么?”她拨动弦,音符从指间流泻出来,带着空寂之山的冷,又如山涧的飞泉一般泠泠动听。
祁珩不笑,板着张脸有些严肃,黑沉目光似在她周围流转,迟缓了片刻才道:“你似乎和以往不大一样了,性子也变了,你姐姐若是知道,怕是要难过了。”
她指间微顿,忽然不可遏止的笑了起来,笑得眼角有些泪珠溢出,“姐姐难过什么?她一刀抹了脖子算是痛快去了,可我还得活着,日日都活在煎熬中。”
江渺渺是善性的姑娘,小小年纪便长得清丽可人,性子不同江家嫡女江静姝那边沉静,倒是活泼开朗多了,一笑两个酒窝,他那时因着和江家定亲的缘故,时常在江府见着这个明媚姑娘。
可是这一切都不在了。
想起往事,他的眼底多了抹沉痛之色,“我来此便是为了当年之事。”
音色有些迟滞,她恍然抬头,怔然的看着他。
“这是你姐姐当年托我办的事。”
她顿了片刻,心酸泛上心头,眼里氤氲着水汽却哭不出来。该流的泪水早在江府灭门的那天就已经流尽了。
“她托你调查当年之事的真相?”
“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她仰起脸,还是那张精致的容颜,看不见丝毫的破绽,仿佛裹上厚重的伪装让人无法看透她。
见她变化如此之快,祁珩只是冷冷淡淡的一眼,“何谓徒劳无功?”
她垂首毫无章法的将琴弦拨来拨去,淡淡答道:“陛下不会让人再彻查这件事的,左不过冤死一个朝臣,对于那江山社稷和他永固的龙椅,这点冤屈算不得什么。”
她忽然觉得有些累,径直站起身来,“王爷这样的人来过一次教坊司便罢了,可为何要来第二次。我姐姐不是訾王府的人,江家和王爷也没什么交情,王爷不必淌这浑水,省的污了自个的清白。”
江渺渺轻飘飘的说来,每个字都像绵软无力的似得,衬得她神态越发娇媚起来。
她要离去,祁珩一个箭步上去捏住她的手腕,眸子肃杀:“我在南靖五年,日日想着有朝一日能回燕京彻查此事,总不能辜负静姝临终前的嘱托。”
她垂眸,长长的睫毛掩去眼中的伤痛,晦涩道:“王爷对姐姐的情谊多年未变,姐姐若是泉下有知也心安了。”
她纵然死去,埋入黄土,变为枯骨,可还是带不走祁珩的感情。
他一怔,知道她是何意,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颜辛楣略带清冷的眸子,只是那么一瞬从他眼前划过,却在他平静多年的心湖中起了涟漪。
祁珩松开手,面色恢复清冷之色:“我和你姐姐相识于微时,我不忍见她枉死,即便在九泉之下也要还江府一个清白,也好让她安心不是?”
“可王爷能做什么?”她慢慢转过身来,圆润的指甲深深的嵌进弦轴中,“如今陛下召您从南靖回来,让您享平乐荣华,不就是忌惮着您的军权么?在这样极不被信任的情况下,王爷还想去查当年的真相?”
她话中之意是让他避嫌,他却还是要淌这趟浑水。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彻查此事,来找你是情非得已。”
“我活下来,从没想过要还江府一个清白。伴君如伴虎是父亲当年常说的话,他也日日活在担惊中。”江渺渺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门外的笙歌繁华,眼中有些许落寞,“江家是前朝的遗臣,哪怕降了大齐,也是赵人。所以,江府被灭,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祁珩影影绰绰的站在柔和的烛火里,面上不辨悲喜。
“姐姐也明白这个道理,她让王爷还江家一个清白,无非是想让我从这教坊司出去,不再过非人的日子。
入了教坊司的人,没有刑部的特赦文书是离不开的。可就算我离开这里,江府没了,我能去哪儿?”
祁珩心里都明白,当年江静姝死前托书给他,字字泣血,让他务必彻查此事,他是应下的,便要说到做到。
“天地之大自有容身之处。”他顿了顿,从阴影里大步走了出来,道,“这件事本王一定会查的,无论结果是什么。”
不待她回答,祁珩又道:“你将当年一事详细说与我听,为何江府一夜之间便被冠之有‘谋逆之心?'”
她回过身来,绯红的衣裙逶迤在脚边,宛若鲜艳盛开的花朵。
“王爷也信江家有思念赵朝的反叛之心?”江渺渺自嘲的笑笑,“当年之事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听夫人和姐姐说起过,当年父亲接手了一桩案件,那案子似乎涉及了朝廷命官,父亲那段时日为之很是苦恼,夫人时常劝阻父亲不要再查下去,可是血淋淋的命案摆在那里,一声为官清明的他怎甘放弃?”
祁珩皱了眉头,思绪似乎被拉扯得无限远,“当年事发突然,一夜之间江府便被抄家,第二日本王便被陛下派至南靖驻兵。”
五年前一道圣旨赐下,他甚至都来不及去江府见一见江静姝,一头雾水便在清晨露水未凝的时候启程,是行道城门时,浑身脏污的小侍女将江静姝用血写下的遗书交予他,他那时才知道他将要过门的未婚妻已经死在了昨夜,死在了江府抄家的那一刻。
此后,便是一去五年。
“当年的案子被明令禁止不许再提,可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泽州一商贾田地侵占案,泽州县令和当地权贵结势,占其土地,强霸其妻女,其女不堪受辱自杀,其妻哭至眼盲。泽州匪徒勾结,那商贾一家无处伸冤,只得上告至京师。被刑部侍郎萧钦大人受理,深感此事重大上报至刑部,后来由我爹接手......”
说起当年真相,江渺渺将头深深的伏下去,肩头松懈下来,似是孤独无助。
“那商贾一家上告京师途中早已花光了所有银子,我爹将他安置在府中,由于此事涉及朝廷命官,几乎没隔几日府上就会遭遇刺客光临。本来案子已经快要结了,江府却一夕之间被抄了家。”
祁珩第一次听说当年的事,心中考量百转千回,他半眯着眸子,似有冷光流转,“那位朝廷命官是谁?”
江渺渺冷冷清清道:“不知道。”
他打量着她,妆容精致似一张面具,将她所有的表情和心思都好好地隐藏在伪装后面,“你真不知道?”
她笑了笑,侧着头问:“我若是骗王爷,会得到什么好处?”
祁珩不可置否的点点头,从她身旁擦身而过,径直向门外走去,“你身上的脂粉味太浓,你姐姐必定不喜你变成这副模样。”
她深深的俯首,似要将头低到尘埃里去,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他出现她的面前,她总是不知要如何安放自己的心。即便如今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浸染在红尘世俗中,她见他也是一样卑微。
“王爷以为我愿意,在这教坊司哪个女子还能做会从前的自己?”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那个女扮男装来这里的苏颜,她知道他是镇国侯府的嫡女,举手投足之间进退知礼,为人聪慧却不骄傲,即便清远没有探察出来,她也应该知道是燕京某个世家贵女。
偶然听说祁珩似乎对她有意,郎才女貌,自当般配。
她转过身,看着他背影修长,终是一步步的离她远去了。
夜幕渐渐黯淡下来,像是给天际蒙上一层朦胧的纱。由于颜辛楣身子尚弱,还在养伤阶段,虞氏便免了每日的昏定晨省。
她正在屋内小憩,脑子里回旋的都是颜辛楠那一袭话,她一个女子能有多大能耐去阻止威远公的宋七嫁过来?两家有意攀亲,怕也不是她能阻挠的。
半夏正在给她拿捏腿骨,有一搭没一搭的,似乎是要睡着般。卓妈妈正从外面端了药碗过来,笑吟吟的进屋来,便给她放在一旁的拖案上。
“姑娘,侯府外来了个蓝衣侍卫,说是有东西要给小姐。婢子已经擅自拿进来了。”进来的是银朱,手中捧了个花梨木的芙蓉荷花纹木盒,雕工精致,竟不是寻常的盒子。
颜辛楣打开来,昏昏欲睡的半夏凑了半个脑袋来看,待看清盒里的物什后,瞌睡一下飞到天际去了,“天啦,这不是姑娘遗失的帕子么?竟给送回来了?”
颜辛楣也是吃了一惊,帕子被洗干净了,上面的血迹已然不见了,还被细心的叠得好好的放在盒中。
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位訾王,她不解,为何这时给她送了回来?